正文 第八章 露水姻緣·兩情若是久長時(1 / 3)

既為露水,多不久長。露水怕見天亮,怕遇風吹,怕見陽光,所以露水自有短處。但露水又天天有、月月有和年年有,明顯是個客觀存在,其長其短都不是一言就可以“定案”的。比如說它不久長,究竟是怪哪一方?說它“又豈在朝朝暮暮”,有時卻充滿離奇的“朝朝暮暮”,從而構成一生一世的蕩氣回腸。反之,平淡的“天長地久”經常是索然無味。普通的人生是這樣,藝術的審美就更是這樣。

有意無心看《坐宮》

《坐宮》是《四郎探母》中的頭場,是一出有名的折子戲,也是“生旦”的一出“對兒戲”。這折戲曾在北京久演不衰,是不同流派和路數可以“搭配”出難以盡數的紛繁花色。當時老生和旦角的人才都很多,這兩個係列幾乎可以組合出無數組最佳“搭檔”。當然,這隻是《坐宮》受歡迎的表麵原因。

從更深層的原因觀察,可知當時的京劇,剛剛從純男性的人際世界中掙脫出來,因此觀眾對於演員性別和角色性別之逆順,懷有一種特殊的敏感。就拿《坐宮》來講,如果生旦均是男性演員,給觀眾的“戲外”的興奮就較少;但因同是男性演員,當演到男女調情之處,就比較放得開,於是帶給觀眾“戲內”的興奮又比較充足。再一種,如果男演員扮男角色,女演員扮演女角色,演到男女調情之處,雙方都因“放不開”而顯得尷尬,但越是這樣,觀眾就越是感到“真實”。當時的男觀眾會有一種“設身處地”的興奮,仿佛自己也調戲了舞台上的這個女子似的;而當時女觀眾中的大多數,平時就對自身的呆板婚姻感到枯燥,此際借助舞台上的這一調情,使得“春心”又死灰複燃於一時。請注意這裏的“一時”兩字,既興奮又安全,何況更不露痕跡,何其妙也!再一種,劇中的女色由男旦扮,劇中的男角由坤老生扮,雙方都處在陰陽顛倒的反常狀態,給予觀眾的刺激勢必更大。假如這一對演員正處在戀愛(或即將結婚)的階段,或者這一對生活中的夫妻已成怨偶(或即將離婚),那麼“戲外戲”就越發飽滿,就越發和“戲內戲”攪為一體,也就分外“好看”了。當時的演員對以上所述的這些因素是敏感的,更敏感的則是觀眾,甚至觀眾會無端“起意”,會蓄意去“弄假成真”,把戲台上的“可能”,經自己之手變成戲台下的“事實”。這種情形,也可以視為早期京劇觀眾的一種“參與精神”吧。

我這裏要介紹的這場《坐宮》,便是發生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一樁千古奇觀。絕大多數戲迷是沒機會看到的,而有幸看到的人,先是抑製不住地興奮,後來大多又願意徹底遺忘掉它。說到原因,則全然是為了“成全”主演這折戲的兩位主角——梅蘭芳和孟小冬。然而我在久思之後,不僅要把這個事件和盤托出,更要在事實的基礎上做些分析。中國近代京劇史如果忽略了這一筆,對於想要生動、卓絕地闡發京劇在陰陽顛倒方麵的魅力,就失去了一個最典型的例證。

這場演出的時間,大約在1926年。演出的地點沒打聽到,但似乎不像是在普通戲園子裏的營業戲。一種可能是在大義務戲中,而更大的可能是在堂會戲中。梅蘭,芳是男旦,孟小冬是坤老生,倆人先是各自陰陽顛倒,然後在戲裏又扮演著夫妻。最妙的是,這場戲又處在他倆即將產生露水姻緣的前奏位置。如果那露水姻緣,僅僅體現為男歡女愛、個人間的私事也還罷了;偏偏又具有很強的社會性,又能夠說明近代梨園人際關係中某些帶有本質意義的東西。因此,我先盡可能周密調查,證明不但這一場演出確實是“有”,還得悉梅、孟合作過另一場越發“好看”的《遊龍戲鳳》。現在我要做的,就是把這前一場《坐宮》,依據當時當地的審美習慣,盡可能一點一滴點地為您描摹出來,至於後一場《戲鳳》,就由您自己琢磨、體味吧。

1926年的梅蘭芳,恰恰就處在即將掙脫、又未完全掙脫的重要時刻。據某些梨園老人介紹,就在梅即將掙脫這一攪擾的時刻,一種新的控製,又來自那些正在拯救、解脫自己的摯友。摯友發覺,梅剛剛娶的這位福芝芳,不僅善於理家,而且對梅的其他方麵也“把持甚緊”,緊到使這些摯友“不可容忍”的地步。怎麼辦呢?大約思謀了許久,這才計上心來——給梅娶一房可心的小妾,氣一氣福芝芳,更借以分散梅對福的感情和關注。可是,給梅找一個什麼人呢?如果僅僅是天生麗質,而沒有相應的社會影響,恐怕也難以“打敗”福芝芳。最後,他們的眼光落在了新起的坤老生孟小冬身上。

孟小冬,1907年生於北京,幼年從舅父學戲,因嗓音高亢而宗孫(菊仙)派。最初在無錫演出,那時男女還不能同台。稍後,在上海共舞台(大世界中)演出,劇目多而雜,男女已能同台,但不能同戲。十四歲時,曾去小呂宋(菲律賓)演出。歸來後曾去天津參加女班演出,隨後轉至北京,在城南遊藝園演出。大約在十八歲那年,首次在義演中與梅蘭芳同台,梅蘭芳、楊小樓演大軸《霸王別姬》,餘叔岩、尚小雲演壓軸《打漁殺家》,孟小冬、裘桂仙合演“倒第三”《上天台》,馬連良、荀慧生的戲碼居然擺在了《上天台》的前邊。孟由此聲名大噪,後來在一般的營業戲中,其上座程度也不亞於梅、楊、餘諸大名角。隨後,孟離京去了香港演出一期。返回後至天津,拜師陳彥衡,專門學譚,並由孫佐臣(老元)為其操琴。到了1926年,她正處在十八九歲妙齡,形象肯定是不錯的。但是她又具有一般女老生所沒有的一樁“優點”:嗓音沒有“雌音”,用今天的話講,就是“男性”得厲害。這種情況對比於此際嗓音“女性”得厲害的梅蘭芳,真可謂是“天生一對兒”。當時在梅身邊的這幫朋友心想:如果讓梅收孟做“小妾”,梅應該是滿意的,孟也應當是滿足的,而廣大觀眾心中則更會是“喜聞樂見”的。要論孟在唱戲方麵的名聲,是當年也曾唱過一度的福芝芳所無法企及的。如果在梅、孟婚後,再讓這一對“可人兒”合作一些生旦“對兒戲”,肯定會有極大的市場。設想梅的那般密謀於暗室的摯友,預先想到這裏時,大約全都不飲自醉了。

如何讓梅、盂成就好事呢?如何讓梅、孟在戲迷眾目睽睽的注視下成就好事呢?不知是誰,首先想出了在堂會(或義務戲)中合演《坐宮》的主意。下麵,我們就要對此做出種種猜測和摹想,並在猜測和摹想當中,追尋京劇藝術圈中帶有本質意義的東西。首先,讓我們猜測一下梅、孟在這場堂會之前是否見過麵?

作為盂,肯定是看過“梅大爺”的戲的。這“梅大爺”對孟來說有兩重含義,一是梅在梨園已經有了相當的地位,稱呼他“梅大爺”的人已經很多,當然也應該是她的“梅大爺”,二是梅年長孟十三歲,倘使以前偶然經人介紹時,中間人讓孟叫一聲“梅大爺”,估計孟是不會遲疑的。作為梅,或許在台下看過盂的演出。即使沒有看過,中間人也會糊弄暫還蒙在鼓裏的梅蘭芳,專程去看有孟參加的某場演出。中間人會以其他理由作為鼓動梅去劇場的動力,及至到了劇場,第一讓梅看一下孟的(清麗之)“色”,其次再讓梅領略一下孟之絕對男性化的嗓音。甚至,中間人會操縱一些觀眾故意大捧孟,借以證明孟在台底下的人緣兒。如果有了這種“一般性”的好感,下麵的“合作”就好“安排”了。

梅當時經常與其他老生合唱“對兒戲”,並且梅本人從不苛求對方的地位和實力。但是從觀眾一方講,如果與梅相差過大,也就無從談到“合作”。1919年出生的李少春,大約也就在這個時期與梅同台演了一場《坐宮》,李隻有六七歲,輪到小楊延輝坐到椅子上時,是檢場的臨時給抱上去的。梅肯於和童伶合作,既是一種戲德,也是讓觀眾看了覺得“好玩兒”。至於孟,因為是坤老生,並且嗓音絕似男子,就足以和這位同樣以陰陽顛倒而馳名的、並且足以使整個中國傾倒的“梅大爺”同台了。

讓人瘋狂的陰陽顛倒

下麵,我們再進一步做些假設:中間人已經分別征得梅、孟雙方的同意,並且把這一場堂會的戲碼派定。此時,一個問題便向我們迎麵提出:演出之前,中間人是否把真實意圖(撮合成婚)向雙方攤牌?這實在是個既棘手、又絕對有意思的問題。

分析起來,應該有以下四種可能:一,讓雙方蒙在鼓裏,隻通過演出增加了解,更通過假裝的夫妻培養真夫妻的感情,等演出結束之後,再分別征求雙方的意見;二,告訴梅而不告訴孟,讓梅多一番思量和品味的時間;三,告訴孟而不告訴梅,表現得更“尊重女方”一些;四,是在演出前扮戲時分別向雙方交底,並設法使二人不經過對戲,就直接在“台上見”——讓他們既以劇中人、又以“被撮合者”的雙重身份,在眾目睽睽之下做“第一次”的見麵。在這四種可能當中,我們今天很難說哪一種的可能性最大,因為所有的當事人都已去世,下文隻能逐一地進行猜測。

如果是四種設想中的第一種,梅可能比較淡然,因為經他“提攜”的坤伶實在太多。作為孟一方,卻應因感恩戴德而緊張,惟恐和“梅大爺”合作不好,遭梨園界恥笑。當然也許,雙方演著演著,忽然發覺對方和自己“年貌相當”,又忽然發覺自己和對方都是“陰陽顛倒”,如果“合作”進一步發展下去,是不是有“假戲真做”的可能?如果想到了這一步,雙方便開始進入“戲中戲”,聰明的觀眾馬上便能“辨識”出來。台上的變化馬上就能“帶”出台下的變化,而台下的變化也能刺激、促進台上的變化。

如果是四種設想中的第二種,撮合者顯然是站在袒護梅的立場上,無論成與不成,梅大爺都會感謝自己。然而,隻要梅事先知道了這一點,他在台上就不會那“自然”了,他必然處處“打量”著孟,“琢磨”著孟,“研究”孟可配得上自己。當自身扮演的女性角色處在嬌羞之時,他反倒要冷眼觀察孟扮演的男性角色,是否能“勇敢”地顯示出男人的“主動”?如果孟“勇敢”了,梅則會心滿意足;反之,梅隻能感到遺憾。

如果是四種設想中的第三種,撮合者絕非是真的“尊重女性”,很可能恰恰相反,撮合者興許是想先梅一步,從旁由孟的複雜態度中去體味一種男性的“滿足”。他們要觀察——在舞台上男性角色應該“主動”的地方,如果孟依然“主動”了,或者孟越發地“主動”了,則證明孟有“答應”的意思。雖然孟“答應”的是梅,但此際的梅並不知道,而知道僅是自己,於是孟之態度,便等於“答應”了自己。如果情形相反,在應該“主動”之處孟變得畏縮,那麼這種“不答應”的態度,撮合者卻不願領受,則轉交給同台那位“無知無覺”的梅蘭芳。老實講,撮合者既然打算“成全”梅和孟,那麼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應該首先得到這種“滿足”的,就隻能是男方的梅本人。撮合者的“越俎代庖”,則隻能說明其人品的“不地道”。

如果是四種設想中的最後一種,那麼,我們就不妨坐在台下,以一個“積極的觀眾”的身份,去促成這第四種可能。應該說,在以上四種可能之中,隻有這一種的味道最“好”,其可能性也最大。下麵,伴隨開鑼的聲音,讓我們時而“入戲”,再時而“出戲”吧。

孟小冬扮演的四郎上場了,一個碰頭好。大引子,歸座兒,定場詩,念白,起唱大段“楊延輝坐宮院自思自歎”。觀眾席中,一麵是正常如儀,一麵又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最後一句“要相逢除非是夢裏團圓”唱畢,情形就有些奇怪了——觀眾沒有禮貌性地報以掌聲,而是空缺了一個短暫的時間。觀眾知道自己等待的是什麼,對於已經上場的孟小冬來講,似乎也應該預感到些什麼了。

一聲清脆的道白自幕後傳來:“丫頭,帶路啊!”立時滿堂好兒,劇場中的空氣仿佛也升高了幾度。兩名旗裝丫鬟領路,引上來梅蘭芳扮演的鐵鏡公主。今天,梅大爺的台風特別“帥”,大把兒頭也梳得特精神,走路時身軀不搖自動——觀眾被“晃”得目眩神迷,不知道旁邊的孟小冬有沒有感到一股震撼。“芍藥開牡丹放花紅一片……”前三句句句得彩,惟獨最末一句“怎奈他終日裏愁鎖眉尖”唱畢,觀眾伴隨著四郎的起立迎接,竟也躁動起來。

“啊,公主——”小冬向著蘭芳躬身一禮。

“啊——”蘭芳目光一掃,與小冬的目光接上了“火兒”。

平日這裏並無鑼鼓,此時卻如有一記大鑼似的——“倉”!重重地敲響在觀眾心頭。當公主、駙馬轉身歸座兒之際,中間人莞爾微笑——初戰獲勝,隻求再戰順利!

戲接著往下演出。

公主見附馬悶悶不樂,二人開始猜心事。“莫不是我母後將你怠慢?莫不是夫妻們——”觀眾中的梅派觀眾,不少人都有所覺察梅大爺今天格外的情意纏綿,要不,您聽他下麵的“冷落少歡”四個字兒,怎麼唱著唱著,滿順溜的詞兒反倒轉成了別扭?尤其令人不解的是,小冬也隨之扭捏起來,目光也不敢與大爺對視了。怎麼,他倆這是“假戲真做”了麼?誰派出今兒這堂戲碼的?真他媽的高明!要是他倆能成,也算是千古梨園的一樁佳話!今後我也不算白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