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陽,一般是指正宮皇後所居住的地方。梅蘭芳是大青衣,正宮皇後就是當然的大青衣。大青衣不同於小花旦兒,身份不同,言談態度不同,手勢步伐不同,心裏頭想的和外表上做的,就沒有一星半點相同。不是裝模作樣去“不同”,首先是“內”中先有差異,再反映到“外”(身上和嘴裏),自然就不一樣了。
遲來的新戲
為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周年,梅蘭芳在1959年5月推出了自1936年之後的第一個(因不久的去世,這也就成為惟一的一個)新戲《穆桂英掛帥》。最初,是由梅劇團作為班底,除梅本人扮演穆桂英外,楊宗保由他的老搭檔薑妙香扮演。梅、薑演了半個多世紀的夫妻,就說穆桂英與楊宗保,他倆從《穆柯寨》、《穆天王》、《轅門斬子》一直演到《大破洪州》。兒女繞膝的老年楊宗保,其行當依然是小生——這種反常而又綺麗的現象,也隻有梅劇團和身在梅劇團的薑妙香先生出任,才可能在老戲迷中作為惟一可行的方案而通過。此外,寇準由王少亭扮演、王強由劉連榮扮演,佘太君由韋三奎扮演。其中比較“有意思”的是,穆桂英的一雙兒女——楊文廣和楊金花,也由梅的一雙兒女(葆玥、葆玖)扮演,他倆在戲裏是姐弟,在生活中也是姐弟。更特別的地方,是他倆平時已經“陰陽顛倒”——弟弟演青衣,姐姐扮老生,這種已經讓老觀眾喜聞樂見的做法,現在卻又顛倒了回來。總之,這種陣容和陣容中的內涵,是當時第一種的“眾星拱月”。隨後,由中國京劇院擔任班底,李少春扮演寇準,袁世海扮演王強,李和曾扮演楊宗保,李金泉扮演佘太君,夏永泉扮演楊文廣,楊秋玲扮演楊金花。這個陣容在當時也盛極一時,但與上述梅劇團的陣容有一種本質區別——盡管“角兒”比梅劇團更“硬”了,卻不以“角兒”的經曆作為號召,這份兒陣容所體現出的戲劇觀,乃是一種“嚴格意義”上的、更加貼近生活真實的戲劇觀。比如,楊宗保的年紀已過半百,自然就不能再用小生,於是就換了老生李和曾。李屬高(慶奎)派,高亢嘹亮是其聲腔特點,這樣恰好合適——一與楊宗保的英武性格吻合,二可以區別衰邁的寇準,和李少春的餘派老生聲腔形成對比。還有,讓剛剛從中國戲曲學校畢業的楊秋玲、夏永泉扮演和他們年紀、性格、氣質全都近似的人物,也讓新一代觀眾看著舒服。這一從某種意義上“顛倒”了前一種戲劇觀的全新陣容,對梅蘭芳本人來說,又是第二種“眾星拱月”,演出效果自然無比轟動。記得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慶祝建國十周年”的盛大晚會上,前邊是各種精選出來的文藝節目,最後的“大軸”則是全出的《穆桂英掛帥》。用“全國”和“當代”的各種文藝,去烘托京劇這一古典劇種,烘托古典京劇當中最傑出的代表梅蘭芳——這應該視為第三種“眾星拱月”。
然而,這出《穆桂英掛帥》對梅來說,卻是一出“遲來的新戲”。
新戲,對梅來說並不陌生,這本是他早年重要的成功法寶之一。請看他的創作年表(指全新的創作劇目):
1913年,創排了第一個新戲《孽海波瀾》。
1915年,連續排演了《牢獄鴛鴦》、《宦海潮》、《鄧霞姑》、《一縷麻》、《嫦娥奔月》、《黛玉葬花》、《千金一笑》。
1917年,排演《天女散花》和《木蘭從軍》。
1918年,排演《童女斬蛇》。
1920年,排演《紅線盜盒》。
1921年,排演《霸王別姬》。
1923年,排演《西施》、《洛神》、《廉錦楓》。
1925年,排演《上元夫人》、《太真外傳》一、二本。
1926年,排演《太真外傳》三、四本。
1927年,排演《俊襲人》。
1928年,排演《鳳還巢》、《春燈謎》。
1933至1936年,排演《抗金兵》、《生死恨》。
在二十三年間(自己從十九歲至四十二歲),共計排演了二十三個新劇,世稱“梅派名劇”。平均每年一個,但一大半集中在二十五歲之前,而作為新編劇目的“頂峰巨製”的四本《太真外傳》,也產生在自己三十一二歲的光景。抗戰爆發後,僅排演了《抗金兵》和《生死恨》兩出,從演出效果看,並不屬於上乘之作。抗戰打斷了自己的演出和創作,但即使沒有爆發戰爭,自己還會像二十幾歲那樣不斷排演新戲嗎?記得1949年自己乘火車自上海來北京時,火車車頭懸掛了一幅自己的戲裝像《天女散花》。這究竟說明了什麼?是說明昔日的新戲已經“定格”?還是說明觀眾認為我今後無須再排新戲?的確,1946年自己在上海“複出”,演的是昆曲《遊園驚夢》,受到熱烈歡迎;稍後開始演京劇,就是抗戰前在人們印象中最深的那幾出,結果同樣非常之好。建國後在北京屢屢演出的,不就是《貴妃醉酒》、《宇宙鋒》、《奇雙會》一些已經“透熟”的劇目嗎?自己如今五十好幾,還有必要演新戲嗎?……思緒翩翩,想來想去,真拿不出個準主意來。
就在沒有“準主意”的情況下,梅蘭芳卻發現地方戲卻非常有“準主意”——不斷進京,新戲迭出,逼人甚迫!1952年,北京舉行了“第一屆戲曲全國演出觀摩大會”。這一年,地方戲中最有名的演員們——越劇的袁雪芬、豫劇的常香玉、黃梅戲的嚴鳳英、滬劇的丁是娥、粵劇的紅線女、呂劇的郎鹹芬……都紛紛進京獻藝,她們圍繞在自己的身邊,真誠地稱頌自己,自己也真誠地感到愧不敢當。但就在這之後,她們和她們的弟子,每年都會有許多人帶著新戲蜂擁進京,一次又一次請自己“觀摩指導”!名義是“觀摩指導”,實際是一種挑戰——矛頭就直對著京劇:請京劇也拿出“像樣兒”的新戲!
京劇界拿出新戲了沒有?也有程硯秋早在1953年就拿出《英台抗婚》,隻可惜沒有打響。原因是越劇《梁山伯與祝英台》來過北京,幾位名演員給觀眾留下了太深太美的印象;程的身體大大發福,和祝英台的形象相距甚遠;程在此戲中有種破釜沉舟的勁頭兒,改革京劇聲腔傳統的步子太大。具體講,明明成套的唱腔很動聽,尤其是他程派的唱兒更“拿人”,可他在《抗婚》中偏偏廢棄不用,反倒安排了許多散板和搖板!這個“老四”啊,一旦下定決心,九條牛都拉不轉!
硯秋早逝,四大名旦隻剩下三人。尚小雲排出《雙陽公主》,荀慧生排出《荀灌娘》,就剩下自己了。當然,首都梨園的旗幟性人物絕不僅僅隻有自己和小雲、慧生,更有首都的兩大劇院在撐持著京劇!一邊是馬、譚、張、裘的北京京劇院,一邊是以自己為院長的中國京劇院(自己隻是名譽上的“院長”,卻不在院裏唱戲;要唱戲,另有自己的梅劇團)。兩大劇院風格各異,都以劇院為整體做好了歡度國慶的獻禮準備。看來自己要比,還隻能和尚、荀“較量”了。此際的梅相信自己的感覺,自己排新戲,不能走尚、苟的路子,那樣太簡單、太隨便了。如果要搞,就還得在選擇劇目上下些功夫,不僅讓它適合自己和整個梨園,還得讓它牽動整個文化界,甚至說得再遠一些,得讓它和整個國家、人民此際心裏的那股勁頭兒合拍……
於是,梅蘭芳左挑右揀,尋找不到。右揀左挑,依然兩眼茫茫……是自己眼高了麼?自己隱隱覺得,發掘昔日的某出老戲,或者加工自己昔日某出本戲,似乎都不是好辦法。自己這十多年經常和大文化人一起活動,像郭老、老舍、田漢等人,似乎得有他們的合作才行。可郭老和老舍隻寫話劇,田漢雖然(話劇、京劇)“兩門抱”,但田漢與的京劇《江漢漁歌》、《白蛇傳》又好像不太適合自己……真是太難了、太難了啊。怎麼偌大一個中國,竟沒有一位編劇想著自己?偌多的戲曲劇本,竟沒有一個能夠“借”我一用?
眾裏尋他千百度
《穆桂英掛帥》是1959年5月首演於北京吉祥劇場的,可就在三個月前,梅蘭芳還是“兩眼一抹黑”,找不到自己需要的劇本。
當然,這樣說也不全對。現成的一個油印本《龍女牧羊》就放在桌案上,兩位編劇(範鈞宏、呂瑞明)都是中國京劇院的高手,而且這戲的選定,當初也是自己點了頭的。可是當劇本真正寫出來之後,卻越看越覺得問題多,解決起來十分麻煩。《龍女牧羊》又名《柳毅傳書》,神話故事,生旦並重。在越劇中,生的分量甚至大於旦。身邊有人來說,劇院準備讓李少春扮演柳毅,用大嗓小生和自己“談戀愛”。少春當然非常會演戲,但是無論如何,他也是自己的晚輩。但這次是給國慶十周年獻禮,假使自己在這出戲裏和少春合作了,會不會給梨園這樣一種啟示——說我梅蘭芳提倡大嗓小生?再者,憑我如今的體態身軀,扮演這正值妙齡的龍女,會不會重蹈當年“老四”扮演祝英台的覆轍?
梅蘭芳轉動起蘭花指,心中躊躇不定。最讓他猶疑的,是今天讀劇本時的直覺:這個戲和全民歡度國慶的心情不合拍。要說在平時,這戲絕對是好戲,當年尚小雲就有這一出。如果早三十年(哪怕二十年也行),自己和六哥(薑妙香)來排,一定可以成為梅派的一出保留劇目。如今卻不行,天地都變了,觀眾也變了,尤其是在如今舉國振奮的這個“當口”,人們不會想看什麼龍宮中的神話!因為現實比神話更有說服力,神話中辦不到的事情,被如今的中國人一努力——竟然就都成了事實!梅蘭芳隱約覺得,此際觀眾渴求的不是美,而是力!而《龍女牧羊》是美多於力的,何況那美還陳舊了一些……於是,梅蘭芳用委婉的言語,把自己的這番心思,向中國京劇院的副院長兼黨組書記馬少波挑明。使梅異常興奮的是,他從馬少波那裏立刻得到了真誠而由衷的讚同……
梅蘭芳原想屏息靜氣,慢慢地等待;但是“眾裏尋他千百度”,眼枯目疲,幾乎“望斷天涯路”……
一日,馬少波和另一位副院長兼總導演阿甲,向梅推薦了豫劇《穆桂英掛帥》,認為這出戲裏的穆桂英年過半百,如果“由梅院長扮演,正合適”;再者,這出戲內含著的思想很積極,很合國家和人民眼下的心思,值得改編,大有可為。“轟”地一下,梅蘭芳想起“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詞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