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想起來——河南洛陽的馬金鳳曾帶著這戲進京演出,自己看過的呀!豫劇也有“四大名旦”(另一說是“五大名旦”),馬便是其中之一。馬在北京演出時,劇場裏特別火爆,尤其是當她扮演的穆桂英懷抱令旗、點將出征之際,回憶起楊家輔佐宋王朝的種種艱辛,把感慨萬端化成了幾大段演唱。每一大段約莫二三十句,最後來一個蕩氣回腸的拖腔,觀眾席也爆發出熱烈掌聲。真棒!這出戲好就好在以氣勢勝!說到氣勢,還不僅僅存在於這些大段的唱腔當中,梅分明記得——穆桂英在思考是否接受帥印之時,曾有兩句不用腔兒的唱句:“我不掛帥誰掛帥?我不領兵誰領兵?”曲調樸實無華,但因有容乃大。楊家滿門忠烈,受了宋王朝不少委屈,但事情發展到如今,穆桂英卻還得代表楊家去為整個國家去抵抗外辱,又是何等胸懷,何等氣魄!看戲時是有整個情節作為依托的,等看戲過去幾年之後,情節漸漸淡漠,大段的唱詞也漸漸淡忘,然而由此支撐起來的精神境界卻仍然鮮明,並且就凝聚在這兩句樸實無華的散板當中!
梅蘭芳十分惋惜——京劇(至少是以往的京劇)能這樣震撼人的戲就太少了。他想起自己馳騁縱橫、無可阻擋的青年時期,如若在當年,他是一定不會輕易放過這個戲的!
陡然,再一掂量梅蘭芳,發覺這出戲在“用人”(安排角色)上和梅劇團的現有陣容相當吻合。六哥薑妙香有“活兒”了,再來一趟老楊宗保吧。我跟您把穆桂英和楊宗保這倆人物,從年輕一直演到年老,這該多好!有咱老哥倆兒往台上那麼一站,這本身就是一段戲,就夠老戲迷琢磨、品味的了。這顯然比我和大嗓小生“談戀愛”要強得多,大嗓小生雖然也是一種出新,但畢竟不是根本意義上的東西。我梅蘭芳在“十周年”時推出新戲,出新就要出在“十周年”這個根本之上。再者,連榮、少亭他們跟了我這麼多年,如今我好容易亮了個相,他們也相跟著出來,該有多好!還有,葆玥、葆玖平時隻是唱點老戲,出息不會太大,也讓他們以新的麵貌亮亮相!更重要的,讓他們在台上更多看看我這做父親的,如何創造新的人物,更如何在演出當中,一點一滴地打磨人物,這會對他們一輩子有好處的……
梅蘭芳和兩位副院長經過磋商,決定請兩位女編劇(陸靜岩、袁韻宜)擔任豫劇本的改編工作,另外特請中國京劇院的“福將”鄭亦秋(這是他的綽號,因為他曾給田漢和歐陽予倩的本子排過戲)擔任導演。二十多天後,兩位女編劇拿出了初稿。梅在討論會上,隻覺得自己的唱詞多了些,編劇們遵照小修之後,便在吉祥劇場投入了排練。
新名詞:導演體製
對此際的梅蘭芳來說,“導演體製”(特別是後邊的兩個字)是一個全新的名詞。
京劇向來是沒有導演的,尤其對於像梅蘭芳這樣的大演員,無論他排什麼戲,總導演還不就是自己嗎?齊如山他們,當然比“捧本子的”、“攢戲的”高明不少,但一切仍然以自己為中心,他們得把自己想不到的也想到了。還有那位張彭春,他在美國所做的一切,雖然屬於大刀闊斧的調整,但那是對外的權宜之計;如若對國內觀眾也這麼幹,台底下就不答應了。
梅蘭芳第一次看到導演在工作,是在美國參觀好萊塢拍電影的時候。後來他在蘇聯,又看到話劇、歌劇的導演在工作。解放後,各種地方戲曲劇團陸續進京,在其新編劇目的演出說明書上,明確地標上了導演的名字。梅在與其交流之時,在聽對方介紹創作心得之時,除了該劇種的主演發言之外,導演所做的闡述也引起了梅的關注。在五十年代中期,首都的兩大京劇院(中國京劇院和北京京劇院)相繼成立,導演也成為排演新戲的重要“行當”。特別是作為國家劇院的中國京劇院,其體製是參照莫斯科大劇院建立的——在院長之下設立總導演,總導演下設立藝術室,藝術室下設立編劇、導演、音樂和美術設計四個組。每年排演新戲,都由這一條“線索”層層推進——院長根據年度形勢提出創作新戲的宏觀設想,總導演將之具體化,藝術室中的編劇組提出題材方案,得到批準後便開始動筆。初稿完成後集體討論,執行導演參與這一討論並提出修改意見。編劇修改後基本定稿,院長和總導演拿此劇本確定排演此戲的劇團以及團中的主要演員(即昔日的“角兒”)。在征求了意見之後,編劇和執行導演一起,再做少許加工調整。執行導演拿著修改後的劇本進入排演場,在排戲中根據演員即興提出的意見,再做少量的修改。一般說,國家劇院中的“角兒”,不再有昔日的“自由”,再不能讓整個劇組的人都圍繞自己的個人意誌和趣味愛好“轉”;相反,自己反倒要和其他演員在一起,去圍繞劇本主題的需要去“轉”!
梅蘭芳覺得心頭有些混亂和煩悶,不多想了,還是集中精神麵對一下現實吧。鄭亦秋是我請的,他來梅劇團之前可是導演出不少好戲,並且和許多大名家保持著良好的合作關係。但我那個梅劇團不是一般的京劇戲班,其中“好佬兒”極多,比如我的姨夫徐蘭沅,他雖然現在不拉京胡了,可這出戲的唱腔還得靠他來搞;比如“六哥”薑妙香,這也是老一輩的人了,還有劉連榮、王少亭他們幾位都跟著我走了幾十年,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每個人都對藝術有理解,每個人都不容易……還有,梅劇團中有這麼一種作風:尊老。誰的輩分大,他隻要一張嘴,別人盡管心裏不同意,嘴上也就不響了。這在過去,固然減少了戲班中的許多是非之爭,但如今發揚民主來排戲時再搞這一套,恐怕就不太好了。
在排戲中,真讓梅蘭芳不幸而言中。在老一代著名藝人那裏,向來是並不怎麼注重劇本的文字的,他們隻要一個最基本的故事。有了這個故事,他們就先在自己心裏“編”起來——不是越俎代庖去編織詞句,而是在心中搭設一個充滿唱、念、做、打各種手段的技術結構。
比如,在最初一次策劃會上:大夥七嘴八舌說了不少,徐蘭沅一聲彈嗽,立時安靜下來,他先是講了幾條意見,大家連聲稱好。他隨之又冒出了一句:“戲最後邊兒,得加武打。前邊是文戲,後邊加上武打,就齊全了……”說這話的當時,梅在座,其他梅劇團的主要成員都在座,當然,鄭亦秋也在座。鄭心中一頓,暗叫“不好”,他不讚成這一方案,道理也不難說明。他剛要張嘴但又停住,望了望梅蘭芳,梅蘭芳正看著自己,但馬上把視線轉到了別處,恰巧和徐蘭沅的目光相遇,梅仿佛點了點頭,還笑容可掬……
鄭的思緒急速轉動起來——排演很快就要開始,時間又很緊張,容不得走彎路。徐這話純是好意,也自有他的道理——因為在老一輩觀眾那裏,喜歡看“文武帶打”的戲,這是一種傳統的討俏風格,同時讓梅劇團這麼多武行哥們兒也有施展的天地。但在鄭亦秋看來,作為《穆桂英掛帥》這麼處理就大不相宜。因為前邊的西夏王犯境是虛寫一筆,西夏王並沒有真的進入戲劇衝突。穆桂英由不肯掛帥到肯於掛帥,全部矛盾已經解決,“出征”後如再添開打,勢必畫蛇添足。鄭心裏焦急,但發現梅先生還是那麼不緊不慢的,心中便也有了譜兒。他知道每到這時,梅先生從不采取反駁態度,而是請充分發表意見,把問題說深說透。看到這兒,鄭亦秋也沉下氣來,靜觀別人又聊起其他問題,因為戲班談事兒,經常東扯葫蘆西扯瓢,很少集中精力把某件事兒一竿子就插到底,從而談深談透的。等到徐蘭沅剛才那句話給大家的印象已經淡漠,鄭這才仿佛不經意地對梅講:“梅先生的武功底子誰都知道,要是在最後露上一露,觀眾一準滿意。咱們現在想想梅先生應該怎麼打,好不好?”
鄭先給眾人造成一個印象——自己是提倡後邊加武打的“始作俑者”,然後把問題“扔”給大家,請大家做具體的設計。討論的結果恰如鄭所預料——雖然大家提出了許多套路,但提出一個否定一個。鄭在這過程中,依然一直站在“提倡”的立場上,不斷提出新的辦法。等到大家的勁頭兒慢慢懈怠了,他才最後向梅先生說:“我可是沒轍了,您都聽見了,大家也都希望您能露一露。可大家說得也對,如果您隻是打一套‘小快槍’,而武行打得挺衝,一來於戲無補,二來(鄭這時把頭轉向眾人)倒把梅先生給‘壓’了,是不?”
眾人一片讚同,梅蘭芳也笑著說:“亦秋說的有理,武打就不加了吧?”看上去輕描淡寫,同樣笑容可掬,就這麼一句順竿爬的話,就把剛才徐蘭沅的意見給“否”了。可大家心目中,早已忘記剛才徐蘭沅的首倡,隻記得是鄭亦秋自己出的主意,最後又自己否了自己。抵消了來自豫劇的“威脅”
梅蘭芳一直保持著從前的習慣,看劇本比較“潦草”,隻看一個大概的故事;等真到了排演場,也等著自己的情緒隨著排演實踐而激發出來,才考慮把手段運用落到實處。比如在開排之前,他就有了一個總體思路——在技術安排上,要不同於馬金鳳的同名豫劇。馬最突出的技巧,是連續幾個大段唱腔,擱在了最後一場“點將出征”。這種方法有如馬連良的《借東風》,在劇情已經明了的情況下,在最後平穩放進一個總結性的唱段。自己打算把戲的重心前移到“捧印”一場,讓穆桂英為“肯於接印”還是“不肯接印”產生疑慮,自己就在這個“地方”插入一段啞劇般的舞蹈。梅也曾想過,按京劇的常規,這種“地方”是最適合“起唱兒”的。但再一想,人家用慣了,我梅蘭芳再用就沒意思了。何況,自己已入老年,嗓音已不適合大段唱工。更何況,“捧印”如果大唱特唱,到最後“出征”時還唱不唱?不能隻顧前邊而忘卻後邊,自己“刨”了自己!
梅蘭芳相信“感覺”,“感覺”告訴自己“捧印”這一場能舞!至於在哪兒舞和舞什麼,梅蘭芳沒有過早介入,他希望在排演中水到渠成。此際,他手中握著劇本,眼睛緊緊盯住“捧印”一場的四句唱詞:
二十年拋甲胄未臨戰陣,
穆桂英為保國再度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