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輝煌絕響·猶帶昭陽日影來(3 / 3)

一家人聞邊報雄心振奮,

難道我就無有為國為民一片忠心?

他“出神兒”了。按照一般規矩,舞蹈隻能插入到單數句之後,等到舞蹈完結,用下邊的偶數句再“縫”一句“腿兒”——這“塊”戲就完整了,就勻稱了。如果是四句唱兒,一般擱在第三句之後較好。因為有了連續三句唱詞,情緒也鋪墊得差不多了,再轉舞蹈不會突兀。但眼下的第三句“一家人聞邊報雄心振奮”不合適,“振奮”了還怎麼鬧情緒?

梅反複打量這四句唱兒,發現編劇寫得太“順”——文字上十分順暢,沒有給演員留下表演的餘地。當然,編劇如果寫的是快板唱詞,您就盡量“順”好了,因為其中沒有“過門”,也就沒有表演插入的地方。如果寫的是原板或慢板,就應該留給演員一些“餘地”。您得知道,演員的表演不僅僅是對唱詞的機械解釋,有些地方的表演對唱詞具有獨立(甚至是相反)的意義。隻有這樣去處理唱詞和表演的關係,才能正確地理解表演是包括唱、念、做、打各種手段的一個有機體。如果使其中一個手段(如唱)過分“順”了,那麼勢必減少整個的跌宕。

梅蘭芳有意要把文詞的意思由“順”變“擰”,因為隻有“擰”了,形成的“空當”才可以用舞蹈去“縫補”。於是,他試著移動唱詞……

沒怎麼費事,剛把第一句和第三句對調了一下,梅就禁不住心中高呼:“行了!”是的,改過的四句成了這樣:

一家人聞邊報雄心振奮,

穆桂英為保國再度出征。

二十年拋甲胄未臨戰陣,

難道我就無有為國為民一片忠心?

梅蘭芳審視著這段唱詞,他要的就是第三、第四句之間存在的“空當”。單從文字上看,其間“關係”很“擰”,硬“轉”是“轉”不過去的;一旦加上舞蹈,就不但能“轉”過去,而且舞台上肯定會別開生麵!直到這時,盡管梅蘭芳還不知道自己將要舞些什麼,但他初步放下心來,他知道自己這出《掛帥》不會“輸”給馬金鳳了!

梅蘭芳努力回憶著,自從有了設置一段啞劇舞蹈的構思之後,許多梨園老人都對這段舞蹈的“走法”提過建議:可以參照《鐵籠山》中的薑維觀陣,也可以借鑒梆子《回荊州》中趙雲“揉肚子”的身段。導演鄭亦秋理解梅先生此際的狀態,他把進度“壓”慢了,每天排戲完畢,都認真征求梅先生下一步的設想。梅也彈性地處置這一段的排演生活,白天(實際是上午)到排演場,晚間則在家中,謝絕了一般來客,而把昔日幾名弟子召進客廳,要他們跳一些絕跡舞台多年的舞蹈——如當年的《風雨雷電》、《加官進爵》、《關平捧印》等。徒弟們的舞姿在不斷地轉換,他自己手中也有一隻小小的火柴匣在不斷變換著方向。他仿佛靈魂出竅——火柴匣變成了一方用黃綢子包裹的印信,印信下是自己的手臂,手臂下是自己的軀體,軀體下是自己的腳步……

他成功了,當鑼鼓點“九錘半”響起來的時候,另一個穆桂英挺立在舞台之上。一位老資格的顧曲家曾撰文寫道——

“(唱完第三句以後)舞台氣氛突變,隨著打擊樂的音響提高,頓時把人引入一個‘鐵騎突出刀槍鳴’的意境,使人感到風雲變幻,山雨欲來。我們再看梅蘭芳,他完全變了!他雖然仍是梳著大頭,穿著蘭花帔,可是已經變成一位‘姽嫿將軍’!他那眉頭由斂而舒,麵容由嗔作喜,揮舞長袖,比劃出刀槍式子,一來一往,掠影翩翩,就好像旌旗叢中馳騁大漠。他的唱腔韻味也變了!一段流水板,有如珠走玉盤,卻是每個字劍鋒般銳利。應當特別提出:此時他的一隻手還在拿著黃色的印盒,實際上隻用單袖揮舞;最後,他連那隻拿著印盒的手指也變了樣!從他那拿印盒的手姿和手勁上也可看出:先前看成是身外之物的‘印’,此際卻變成是血肉相聯了,而那手勢之美也就是說連手上都有了多的‘戲’。無怪當他把黃色印盒從掌心上高高擎起的時候,台下已是一陣再一陣地掌聲如雷了。這一場戲,假如說梅蘭芳是一隻鳳,他就像給空台上布滿了彩雲;假如說梅蘭芳是一條龍,他就像給空台上激滿了海水。而實際台上卻還是空台,隻憑他那颯颯泱泱的演技,不但是充滿了台,而且還使滿台欲動。”

向來京劇都是以唱取勝的。但此際的梅別開生麵,這一出《掛帥》偏偏就以這一段的“舞”(啞劇舞蹈)取勝。如果是另一位京劇演員首創此劇,是決然不敢這麼做的,就連從前的梅蘭芳也未必敢這麼做。隻有當他步入老年、同時也步入京劇的化境時,他仿佛想也不想就這麼做了;同時他的觀眾,也仿佛想也不想就歡呼起這絕妙的構思了。

京劇啊,你真奇妙。

絕就絕在一個“舊”字

本章標題稱《掛帥》為“輝煌絕響”,試問它究竟“絕”在哪裏?我認為,它絕就絕在一個“舊”字。

可以從三方麵來論證。

首先,從梅蘭芳選取題材上來看,他沒有“平地建高樓”,從浩如煙海的曆史典籍中追求新戲的題材;偏偏去“吃別人吃剩的饃”。生活中“別人吃剩的饃”肯定是“舊”的;可也奇怪,藝術上的“剩饃”卻很耐咀嚼,而且越咀嚼越香。梅蘭芳能在重大藝術實踐中堅持這樣去做並非偶然,它絕不是由個人偏愛所決定的。恰恰相反,這是由他半個多世紀以來的寶貴經驗,所帶來的一條規律性的做法。梅在抗戰勝利之前編演過二十三出新戲名單,梅晚年經常演出的卻僅是被觀眾稱之的“梅八出”。非常奇怪,“梅八出”中沒有從前“平地建高樓”二十三出中的任何一出,反倒包含這次“吃剩饃”的《穆桂英掛帥》。這就帶給我們這樣兩個問題:

一、梅早期、中期所編演的二十三出新戲,豈不是白費力了麼?

二、梅為什麼不在年輕時就直接從京劇和其他劇種中的老戲當中,選取再做加工的題材呢?

這兩個問題實際上是一個:如何把握“平地建高樓”和“吃剩饃”的關係?我認為,每個優秀的京劇演員,年輕時應該花費比較多的力量“平地建高樓”,盡管未必能產生多少“永久性”成果,但對於檢驗自己藝術的張力,還是益處很大的;中年往後,等演員對於“藝術自我”有了正確的認識,就應該把主要力量花費在“吃剩饃”之中。倒要讓整個戲曲界看看——“我”作為一名優秀的京劇演員,可以為未來的京劇留下些什麼!這個“什麼”,指的就是對於保持京劇自身特點的“永久性”成果。早期、中期的“平地建高樓”是不可省略的,沒有這一步,就沒有後來的“吃剩饃”。整個京劇運動是一浪、一浪地前進的。這“一浪”指的就是一代人、一代劇目和一代審美觀念。以梅蘭芳為例,如若沒有他早年的二十三出“平地建高樓”的新戲,他晚年也就不會有“梅八出”了。即使有,也不會達到這樣的藝術高峰。

結論似乎已經產生:京劇等古典劇種,應該以“吃剩饃”作為選取題材的主要標準。問題是“吃”誰的“剩饃”?不能“吃”比京劇還古老的劇種(如昆曲)的“剩饃”,隻能“吃”年輕劇種的“剩饃”。豫劇比京劇“年輕”,所以梅蘭芳這一“吃”,就利用京劇的牙齒和唾液,把這一個“剩饃”吃成了更耐咀嚼和玩味的營養物。

其次,排演《穆桂英掛帥》這出新戲的基點,沒有放在以梅為院長的中國京劇院,而是放在了梅自己的私營劇團。這一點也意味深長,由於仍然以“戲班製”為基礎,便決定了它的風格之“舊”。因為“梅八出”中的另外七出,都是由“承華社”創立出來的,所以這一出《穆》劇的風格,倒是很接近那七出的。需要注意的是,梅的這一個“舊”字,乃是從今天的眼光來看,在那七出創立的當時,無論橫比縱比,都是還很“新”的。隻不過時代發展了,後來的國家劇院喜歡“平地建高樓”,喜歡花大錢搞“大人物”、“大矛盾”、“大布景”,以為隻有這樣才“新”。殊不知這樣一來,“新”固然是“新”了,其人物、矛盾和布景卻經常脫離京劇的原有軌道。梅可能是看到了這一點,他不願意這樣“做”他的最後一出戲,同時也隻有他梅蘭芳,才有能力和可能不這樣“做”,因為他在群眾中有足夠的聲望,黨和國家領導人高度尊重他的個人意誌;同時他的私營班社一直保留著,為他做這樣的試驗提供了一個良好的基地。但是從哪一邊講,也是極力不願意梅這樣做的。就在梅以梅劇團的班底剛剛排出《穆》劇之後,馬上又把梅先生一個人單抽出來,放到中國京劇院的“全梁上壩”般的大環境中,讓這出戲直接為國慶十周年的慶祝盛典服務。待等服務完畢,國家劇院的盛大班底抽了回去,梅也歡迎它抽回,於是梅又以自己的小班底演出。由此可見,在戲班製和國營劇院兩種體製之間,鬥爭和爭奪一直在進行,梅被“牽扯其間”,不知是“不亦樂乎”,還是“不亦苦乎”?

再次,從京劇本體和社會發展的關聯來看,梅蘭芳在1958至1959年間所做的這一次藝術試驗,也因其舞台風貌之“舊”而顯示出“絕響”意義。京劇的生命到底能有多久?恐怕要由兩個因素所決定:一是社會發展的速度,二是京劇對於社會發展的適應程度。在梅蘭芳逝世後的這三十年,中國社會的發展真可謂是“大動蕩跟著大前進”。“文革”中把京劇當作政治工具的做法,是京劇有史以來還從未見過的,京劇在畸形狀態下“繁榮”,又在政治上的“撥亂反正”之後“回歸自我”。社會開始大踏步前進,京劇受到了冷落,感到一種被拋棄的悲哀。但京劇究竟不是“無情物”,它以嶄新的麵貌適應著社會——這就是一方麵的劇場藝術日漸衰微,同時又通過群眾自娛活動空前興旺。在這種情況下,可以預見到一種趨勢:在今天和今後,似乎不再會有勝似當年的、直接或間接為著某種政治需要服務的、那種為階級力量支持著的盛大演出了。梅蘭芳1959年演出的《穆桂英掛帥》,可以說是那一“京劇時代”的頂峰。梅蘭芳的演唱(首先以那段啞劇舞蹈為標誌)應該是絕唱,梅蘭芳的整個演出應該視為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