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叫天曾與梅蘭芳有過一場談話,核心是討論一個問題——“您梅先生,難道不該是個‘詩人’麼!”京劇素來強調“戲”,但“戲”之最高級的形式卻是“詩”。這個“詩”不是平常的詩歌,而是特定意義上的“劇詩”,它不僅存在於唱詞的文字中,更存在於唱、念、做、打的整體節奏之中,它是一種渾然一體的“氣”,一種至高無上的“韻”,一種絕不雷同的“理”。
陌生的金沙港
嶽墳位於杭州西湖的西北側,從這兒向南,就是林木蓊鬱的九裏鬆。從九裏鬆向南再向東,就是具有農村景象的鬆散民居金沙港。有一位年紀比梅蘭芳稍長的京劇藝人,早年用積蓄買下這裏的一座民宅,在隨後幾十年光景中,慢慢地用自己的演戲所得維修這所房子,並在此搭建起自己眼中和心中的藝術殿堂。準確點說,是座“藝術中顯現文化”的殿堂。他,就是有“江南活武鬆”之譽的蓋叫天。
對梅蘭芳來說,金沙港對他不僅遙遠,更十分陌生。當然,陌生的原因之一是因為遙遠。梅蘭芳成名在北京,成名在京派京劇的大本營中。京派京劇之外的一切,在他來說,就像從一個很久沒有擦拭的大玻璃罩子當中向外看——一切全都朦朦朧朧,影影綽綽的。蓋叫天則成名在上海,甚至可以說,他成名在一片比海派還海派的“杭(州)嘉(興)湖(州)”。這裏地域開闊,視野寬廣,沒有那麼多的清規戒律,一切都可以自由自在。蓋叫天在這裏生活得很愜意,他很早就選定了自己的棲身之所——位於杭州西側的金沙港,因為這兒從精神氣質上麵,恰恰和“杭嘉湖”相似。
使人奇異的是,梅、蓋幾乎從舞台上相逢的第一麵起,就讓對方產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據老藝人回憶,他倆是在上海的丹桂第一台認識的——那天他倆都有戲,各自都從側幕之後悄悄看對方演戲。蓋的戲在前邊,梅稱讚他“繼承了李春來的東西”;梅演出了《天女散花》,蓋看了後說,“把《石秀探莊》的身段融化在裏邊了”。後來,他們真正熟悉了之後,又為沒有同台演出的劇目感到可惜。他們不需要《龍鳳呈祥》一類的大合作戲,而必須是他倆各自有所施展的特定劇目。思來想去,蓋想出了《斷橋》,梅當然是演白娘子,另請一位名小生扮許仙,蓋則想飾演小青。您一定會奇怪,小青是武旦,而蓋是武生,他怎麼演?難道他要反串武旦?或許,他要采取川劇中小青由武生扮的路子?誰知蓋這個人創造性特大,他琢磨出一個異想天開的點子——他的小青要由左右兩半組成,半邊是俊扮的旦角,另半邊則是武生、全副男裝!他的“藝術自我”可以時而由“這半邊”轉移到“那半邊”,再由“那半邊”轉移回“這半邊”!(非常可惜,這一天才的設想,後來由於陰差陽錯沒能落實。我們在今天聽到時,都還不免為蓋的才思拍案叫絕。他的這一思路,一方麵與當時京派京劇的種種規矩嚴重對立,同時又從更高境界完善了京派京劇。倘能演出,不論具體做法如何,都肯定會在中國戲曲史上留下輝煌的一筆。)
蓋叫天是怎樣形成這樣的藝術創作思路的呢?
首先需要研究一下蓋的境遇和他的脾氣。早年,他不滿上海惡霸流氓的把持,曾有十年時間沒在上海登台。做到這一點就極不容易,因為一個紮根南方的藝人,如果有十年時間放棄了上海這個碼頭,就等於放棄了青春。他也有順利的時候,連台本戲演得大紅大紫,真馬、真駱駝相繼上台。更多的時候還是不順,不順時他就返回杭州,金沙港就是退路。最初或許是被迫的,但慢慢的就適應了,並且越往後就越嚐出了味道。比如,他到附近的山野閑步,在那種類似《沙家浜》中的“春來茶館”中喝茶。他發現有一個雙目失明的人正在乞討。茶亭中茶客雖多,卻沒有一人肯於施舍。忽然,一個三綹長髯的長者叫了一聲“瞎子”,隨後便展開了一場暗藏機峰的談話——
“你看不見?”長者問。
“是啊,一點都看不見。”
“你睜開眼,看看我在哪兒?”
“我睜不開。”
“那你閉著眼睛,使勁兒去看!”
“——我看見了。”
“你看見什麼?”
“——一片很濃、很濃的黑。”
“您黑都能看見,”長者一摸三綹長髯,一字一頓地說,“那麼——白,你就不也看見了嗎?”
蓋叫天聽到這裏,心頭頓悟——眼睛瞎了,心卻沒瞎。隻要用心,就能辨識黑白,分辨美醜,察覺善惡……自己既然矢誌於藝術,就應該全身心去關注藝術,那些名利場上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應該盡量離得遠一些。而今日無意中得來的啟迪,恐怕是在大上海一輩子也得不到的,自己還不應該慶幸嗎?自己還不應該安心嗎?
於是,蓋叫天把金沙港周圍的這一種與世無爭的藝術天地,當作自己向自由境界不斷進發的一個“場”。他起居很有規律——每天早起,外出散步回來就進入小屋打坐。眼前點起三炷高香,香煙繚繞而起,自己似見非見,恍惚間如見大自然中萬物的生長和動作的形態,也有如自己靈魂出竅,高高遠遠站在雲端,仔細審視自己正在舞台活動著的那個軀體,一招一式研究著如何更準和更美……更多的時候,他又很沒規律。有一次他一早外出,過了吃午飯的時間很久還不見回,家裏人有些著急。這時隻見,他興衝衝抱著一塊大木頭牌匾回來,一進家門兒,立刻叫人去到嶽墳大門右邊第幾個攤位,給攤販送多少多少錢。原來,他是遛彎兒遛到嶽墳門外,發現了這塊由民間藝人製作的匾額。一眼盯上了再不移開,後來問了價錢,卻發現身上沒帶錢。幸虧附近攤販多認識他,便向那個攤主說明,最後允許蓋先把匾額抱回家,再派人到嶽墳去還錢……家中認為此匾製作一般,蓋卻不這樣認為,把它高高懸掛在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每天出門進門,總要望上幾眼才肯離去…
為深入了解蓋當年的生活情狀,我曾采訪了滬杭幾位文藝界人士。
著名作家黃裳介紹說,五十年代初期,他因工作需要“跟”過蓋一段時間。他經常上午去到蓋家,蓋總是在後院的水泥地上練功,十分認真。中午在蓋家午飯,蓋經常向正在炒雞蛋的廚師大喊“多加大油(豬油)”!午飯後,蓋經常從金沙港雇四輛三輪車進城,自己一輛,黃一輛,蓋的太太一輛,蓋的兒媳一輛。進城之後,蓋自己到澡塘子洗澡,黃去書店,蓋的太太、兒媳可能是去商店。晚飯通常是蓋在有名的飯館請客,因為和飯店熟悉,吃完記賬,不需要當時交錢。晚飯後則去書場聽李伯康的評書,半夜始歸。黃如今還記得歸途中走過西湖邊的馬路時的情景,月亮在天空上照耀著,法國梧桐的葉子嘩啦嘩啦地響著,人坐在三輪車上,月光從梧桐葉子的空隙中投射到人臉上,很有味道,很能啟發人的思緒……黃還記得,當蓋的長子張翼鵬去世的消息傳來時,蓋叫天半晌無言,因為他們父子反目已經很久;但又畢竟是親生的父子,翼鵬幼年間的許多往事,一定會次第浮現於腦海……隻見他猛然如“叫板”般喊了一聲,隨即無伴奏地清唱起《桑園寄予》當中老生鄭伯道的一段唱兒來!我問黃裳先生是哪一段,黃想了許久:“記不得了。”我隨即查閱了《對考》中此劇唱段,選來選去,估計可能是《寄子》中的二黃散板“此時間顧不得父子恩愛,眼見得親骨肉兩下分開。急忙忙扯下了衣襟一塊,咬指尖腹內痛珠淚滿腮……”曾聽梨園的老先生們講,這段唱兒在清末民初大紅特紅,著名老生無人不唱更無人不精,它的那種內在的悲涼情緒,早已掩蓋了特定的劇情,隻要一哼那幾句的腔兒,情緒和勁頭兒就“附體”了。更何況它是散板,自由度比較大,盡可以肆意張弛,很適合此際的蓋叫天抒發痛失長子的心境。
著名戲劇家沈祖安說,同一出《武鬆》,蓋老青年、中年和晚年演出的側重點都不一樣。年輕時力戒“火爆”,較重含蓄;晚年根據體力現狀,表演上有取舍。每動一次,都先在家裏練幾十次。他常說,“看戲就看幾段戲,演戲要演整出戲,演好整出戲,就為那幾段戲。”道理很明白,那重要的幾段是主幹,整出戲除了主幹也有枝丫和花葉因此觀眾反映說,“蓋叫天這麼大年紀,每一秒鍾的戲都不放鬆。”表演是一種無聲語言,讓觀眾在視覺中包含聽覺的成分,從演員的手勢和眼神裏理解他所應該理解到的一切而全無錯覺,就是演員才能最切實的體現;而蓋派藝術的特點就在於此。
蓋叫天的次子張二鵬曾經引我到蓋,的墳前瞻仰,“我父親生前的一大樂趣,就是每星期都有兩三天引導我們兄弟幾個,還有家裏的傭人,一起去看他的壽墳。我父親壽墳迎麵的匾額是三個字‘學到老’,是著名畫家黃賓虹所寫。迎麵的柱子上有一副絕對:‘蓋世英名三岔口,傑作驚天十字坡。’是由著名畫家吳湖帆所寫。這當中把我父親的真名(張英傑)和兩出代表作都嵌進去了。記得幼年間我們每次去,都是從家門口上船,行駛離到壽墳不遠處下船,步行走過去。先在壽墳左近打掃打掃,把落葉收集到帶來的大筐中,帶回船上,再帶回家裏燒火。每當做飯點燃這些落葉,周圍的空氣都是香的,香煙繚繞,冉冉上升。周圍的農家做飯,使的也是附近的落葉,也散發出香味。於是這一股股香煙在天空積聚起來,彌漫在南高峰和北高峰的上空,杭州便多了‘雙峰插雲’一景……”
著名戲劇家龔義江對我說:“當年我和何慢同誌都在上海工作,為什麼要不遠千裏跑到杭州,去給蓋老整理《粉墨春秋》呢?這當中固然也有某些領導同誌對蓋的重視,更主要的,是蓋老的性格魅力吸引了我們。蓋老是沒有任何職務的,到杭州後,隻掛了一個‘浙江戲劇家協會主席’的空名,他連劇團都沒有,每逢想唱戲,得靠我們到處給他聯係。劇團的人對他是很厭煩的,因為他對‘上下手’要求太嚴,稍不符合規範,他張嘴就罵人。但是,他本人對藝術那種至高無上的尊崇,贏得了我倆對他的敬愛。是我們舍不得他,舍不得他這份兒藝術財富無聲無息地流失,如果我們不抓緊為他記錄整理的話。例如《洗浮山》,這出戲他一進入創造狀態,一下子就講究多了。他對這出戲有‘十個子’的說法,就是說,他借助十個‘子’的抓撓來幫助人物的刻畫。這十個‘子’是——‘帽子’、‘胡子’(髯口)、‘靴子’、(大)‘帶子’、‘袖子’、‘刀子’和‘褶子’……表麵上隻有七個‘子’,但其中的‘靴子’、‘袖子’和‘刀子’都是雙份兒,因為在舞台上常常同一件東西的左右用法並不對稱,所以加到一塊兒就有“十個”子……”的確,蓋叫天每在上海(偶然也在北京)登台時,總是那麼與眾不同。人們奇異,但也隻能是奇異,沒有人了解他的背後,沒人能深入到他“山後練鞭”的地方。他有些寂寞,也有些不平,但也不無驕傲。誰知就在1961年春天裏的一日,沒事先打招呼,一位最受他敬仰的人,在路經杭州之際,卻拍響他在金沙港的大門。
他就是梅蘭芳,他為了縮短那遙遠,更為了解除那陌生。“你們在蓋五爺身邊……”
1961年春天,梅蘭芳、李和曾、江新蓉等一行去福建慰問解放軍。李、江是當時中國京劇院二團的主演,二團班底同車而來,準備到了福建,再分成兩個演出隊,梅則參加其中一個隊的演出。路經杭州,梅蘭芳下車小憩,準備演幾出戲再前往福建。梅蘭芳一下火車,就打算來金沙港看望蓋叫天,可省文化局的同誌勸說,“這兩天您的活動太多,各方麵的人都要見您。您見了這個不見那個,會弄得我們今後不好做人。再說,您馬上要演戲了,也該休息休息,還是不動為好。我們替您把票送到金沙港,請蓋老先看戲。有什麼話,等您演完了戲再聊不遲……”梅見主人有此一議,也就答應了,但囑咐送票時,一定替自己“多多拜上”,表示一下渴望一見的心情。
且說蓋叫天這邊兒,老早就聽說梅即將來杭,也渴望著一見。等梅到了杭州,他原想立刻到城裏去看梅。再一想,自己比梅大幾歲,哪兒有哥哥搶先去看弟弟的道理?於是,就“按兵不動”了。可等了一天沒來,第二天梅就該有戲了。蓋想,不來就不來吧,那也得先送票過來,有什麼話,老哥倆等演完戲再聊也不遲。左等右等,過了中午,還不見送票人的影兒。這“活武鬆”不禁心頭火起:“好啊,如今架子大了,光顧和頭頭腦腦近乎了,心中再沒有我這個老哥哥了!”直到吃晚飯時,送票人才風風火火趕來,蓋老不容分說,當時就把送票人攆出門外…一
梅蘭芳這邊,首場演出不見蓋老出席,心中詫異。散戲後忙問原委,聽後連說“壞了”。第二天便有意早起,立刻朝金沙港這邊來了。及至到達,蓋叫天聽說梅親自來了,當即出迎,老哥倆一握手,隻目光一對,隻一聲“啊——”字,就全都“盡在不言中”了。蓋連忙把梅讓進家裏,一處一處地指點——哪兒是臥室,哪兒是客廳,哪兒是練功的地方,哪兒是老母的佛堂,哪些是自己購買的“文物”,其中大部分經專家鑒定,都認為是贗品……說至此處,兩人相視大笑。
梅說:“看您說的,咱們買這些東西,是藝術上的需要——”
蓋點了點頭:“隻要自己看著它好,覺得它對演戲有幫助,再貴也值。”
行至最後一層院子,從左邊的一個角門穿出去,竟有一道水榭,水榭之外便是鄰居的農田,青山綠水,宛然如畫。梅連連稱妙,蓋連忙招呼家人在石墩上鋪了錦墊,老哥倆和幾位主賓落座,浙江省文化局的陪同人員也坐在幾把剛搬來的椅子上。蓋問詢了梅此行意圖,然後,就滔滔不絕地回憶起自己和梅的交往,與其說是對談,還不如是獨白。梅隻是靜靜地聽,靜靜地打量著四周。他忽然發現,在身後的幾張椅子上,有一兩名浙江同誌正在記錄。梅很不習慣這一點,因為在北京,隻有領導人說話才記錄,而且得是很高層的領導人。這裏則不同,記錄的人雖然年輕,但有時還插話,仿佛和蓋老很熟悉。蓋老也坦然,有時對梅一個人講,有時對全體在座的人講,此外,有時甚至專門扭過頭來,對記錄的人關照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