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把酒言歡·此身合是詩人未(2 / 3)

梅蘭芳看著看著,陡然心動了,問道:“五爺,您又在寫新的書?”

“哪兒啊,我一個大老粗,能寫什麼書啊?”

“嗬,您可別客氣。您老前幾年寫的《粉墨春秋》,我可是一篇兒、一篇兒瞧了的。”

蓋一聽,臉上直放光,“嗨,有辱您的尊眼.,那本書,是上海兩個同誌幫助搞的。現在這幾位,都是咱杭州的。杭州什麼好?風景第一好,文化也是第一好,專出大詩人、大畫家、大書法家,以及我這個唱戲的。和北京比,杭州就缺點兒政治。他們幾位,今天在我這兒,明天又會去別處,今天這麼聽聽,明天那麼想想,日積月累,可就不得了啦。他們也不保守,時常把從別處聽到和想到的也告訴我,讓我也得了長進……”

在大夥的笑聲中,梅蘭芳羨慕地看著那幾位正做記錄的同誌,一直把人家看得不好意思起來。梅發覺了,自己也同樣不好意思起來,忙說:“你們幾位,在蓋五爺身邊,真有運氣,也真不容易。我真羨慕啊,可惜我身邊就沒這樣的能人……”

蓋一拍大腿:“嗨!梅大爺說哪兒的話。您在北京,許先生(姬傳)就在您身邊兒,隨時有了想法,招呼一聲就過來了。哪兒像我這兒,金沙港地處偏僻,他們幾位各有各的工作,也不能成天泡在我這兒。我這人生活習慣太怪,晚上經常耗到後半夜,他們幾個經常得頂著月亮騎自行車回去。等回到自己的家,天也就快亮了。可第二天一早還得照常上班兒………”

梅蘭芳忽然眼睛一亮:“五爺,您比我年長六歲,是不?”

“對,前年剛過了‘坎兒’,今年虛歲七十五了。”

“不像,您精神頭兒多好啊。我跟您可比不了,雖然年輕幾歲,可雜事兒太多。”說著,梅蘭芳反複陷入了沉思,喃喃自語:“是該著的時候了。不然就晚了……”

“晚了什麼?”幾位年輕同誌一齊發問。

與梅同來的幾個同誌也問:“梅院長,您的意思是——”

蓋叫天長長籲出了一口氣,不無歎息地說:“梅大爺是說,到了該總結‘玩意兒’的時候了,再不搞,將來後悔也晚了。可我是散淡之人,梅大爺就不同,既是重任在肩,也是身不由己。全心全意跟在梅大爺身邊的,應該知道他梅大爺的辛苦,今兒得開會,明兒得見外賓。開會說什麼?見外賓講什麼?能像我現在這麼胡說八道?當然不成。今兒、明兒剛忙完了,說不定後兒個又得帶團出去巡回,一個幾十口子人的劇團,幾十家子、幾百張嘴都等著吃飯,他梅大爺不得隨時惦記著這件事兒?不像我,真正的孤家寡人,連個唱戲的劇團也沒有,有時想找個唱戲的地方,還得到處張羅,求張三告李四。但是我也習慣了,唱戲不是難嗎?難也好,那我就少唱!少唱不等於不琢磨,我就在這金沙港由性兒去琢磨——可以從戲外邊的‘事兒’中去找戲裏邊的‘理兒’,再從‘理兒’中去找舞台上的‘範(讀音範)兒’。梅大爺,不怕您笑話,老哥哥我到了如今這個歲數,什麼名啊利啊,一切都看輕了。咱就抓緊一件事兒:把這輩子的藝術想法給傳下去!做好了這件事兒,就算對得起祖宗、師傅,也算對得起後人了……不是我狂,更不是我看不起今天一些年輕人,剛學了沒兩天,就把眼睛蹺到天上去了。記得不?前兩年大躍進時,就有年輕人提出這樣的口號:‘三年超過梅蘭芳’、‘兩年壓倒蓋叫天’!好家夥,可厲害!我就納悶:咱幼年學戲,這幾十年沒敢荒疏一點兒,人家一個毛孩子兩年就敢壓倒我。就是科學再昌明,也代替不了毯子功和把子功,更代替不了對戲理人情的獨個揣摩,最後,要想把揣摩出來的意思拿到台上,讓觀眾一點一滴都看明白,咱還得事先在下邊一招一式地練上多久呢!所以我說,那些敢講‘兩年壓倒蓋叫天’的人,就算他說夢話;至於說‘三年超過梅蘭芳’的人,就更該清醒清醒了。就連今天在座的領導在內,真見過梅先生當年怎麼紅火的,恐怕沒有幾位。至於梅大爺怎麼從過去走到了今天,真能說出點道理的,恐怕就更不多了。所以,真要想把這些道理留給後世,最好的辦法還是梅大爺親自動口講出來,多找幾個像我身邊這樣的筆杆子——”說著,蓋叫天隨後指了指正在記錄的人。

梅蘭芳點了點頭:“我回去一定也這麼著試試。”

“別‘試’,要來咱就來真格的!”

梅依舊點了點頭,可又悄悄歎了口氣,無聲無息得幾乎沒人發覺。

說話間已近中午,梅蘭芳起身告辭,蓋堅決挽留。文化局的同誌從中解勸,說中午文化局在“知味觀”飯館招待梅先生。蓋當即把手一揮:“這兒離‘樓外樓’最近,這頓飯算是我請。再說,‘知味觀’以點心為主,請梅先生似乎有點慢客……”

文化局的同誌忙說,“因為梅先生今晚還有戲,特意請他品嚐一些杭州的點心,好早回旅館休息。再說,‘知味觀’那兒都安排好了,趕明兒您再單請,行嗎?”

梅也笑了:“咱們都是唱戲的,一切都得服從台下。是吧?”

“那——不假。可我什麼時候請您?”蓋叫天兩眼緊盯著梅蘭芳,無限誠懇。

“這樣吧,我從福建回來,還準備在杭州停留幾天。到那時候,一定叨擾。”

“好,一言為定。等您從杭州回來,我在‘樓外樓’請您,吃完飯我再陪您逛蘇堤。”蘇堤望遠

一月之後,杭州蘇堤。陽光明媚,楊柳拂人。

梅蘭芳、蓋叫天隨意漫步著,身後跟著一二十人,仨一群倆一夥地邊聊邊走。

“您這趟福建,收獲肯定挺大?”蓋叫天一展雙臂,向天做了個“雲手”。看那勁頭,一副有勁兒沒處使的樣子。

“除了演出,還去到前沿陣地,看解放軍同誌向對麵打炮。我們戴上耳機,站在十步之外參觀。填充炮彈之後,戰士一拉線——‘轟’地一下,炮彈就出膛了,然後愣那麼一小會兒,就聽對麵也‘轟’地一下,一團煙霧隨著冒了起來……”

“您打了沒有?”

“這——”梅蘭芳略有遲疑。

程硯秋的女弟子江新蓉插話說:“我們每人都打一炮,等到梅先生伸出手準備拉線,解放軍的排長上前,笑著說:‘梅先生,您就免了吧?’於是,梅先生隻好搓了搓手,後退了一步……”

梅蘭芳輕歎一聲,略顯羞澀地笑笑。

“嗨,要是老哥哥我在場,屬於您的那一炮,肯定就讓我過癮了!”蓋叫天說畢,忍不住哈哈大笑。但一霎他又正色起來,“是沒人要我參加這種事兒,其實我還真有興趣。京劇的武打戲中,還從沒出現過打炮的場麵呢!我要是身臨其境,說不定能琢磨出一種打炮的程式呢!”

梅蘭芳真誠地笑著,“那是,要是您去了,肯定比我們作用大”。

“嗨,話可不能這麼說。誰去都有作用,可誰也比不了您啊——別說看過您戲的戰士能記一輩子,就是您的名字——‘梅蘭芳’這仨字兒,往海邊那麼一戳,對麵的蔣軍一準從工事中探頭出來,肯定他們得愣好半天的神兒,都怕錯過了瞻仰您豐采的機會!……”

後邊的同誌跟了上來,聽後無不大笑。

蓋叫天有意把步子加快,梅蘭芳緊跟兩步,和後邊的人又拉開了距離。

“今兒是蘇堤有幸,我蓋叫天能陪著您梅蘭芳漫步一回!”

“看您說的,您是哥哥,是我陪您。”

“我算什麼,閑人一個,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蘇堤要是有靈性,說不定還嫌我的鞋底成天在它胸膛上蹭呢!我是說您——不,我是想您,回到北京之後,當然先得休息幾天。我是在猜想您——在休息幾天之後,又打算幹什麼呢?”

梅蘭芳一愣,“我打算幹些什麼?眼下還說不準。這些年帶著劇團走了不少地方,國家那麼大,總也走不完。新疆是我一直想去的,可能今年秋天要去一趟。不過現在還不知道能不能去得成。這些年在北京整天的忙,事兒是一個跟著一個。有很多的事兒,都是在頭一天晚上我才知道的。有時候,一天當中會有幾檔子事兒,有的和我有些關係,我當然必須參加。也有些事兒和我沒關係,可和咱們梨園有點關係,我似乎應該打點起精神去參加。還有,就是純粹場麵上的事兒,我是真不想參加;可再一想,以往每當辦咱們的事兒時,也有許多外邊的人站腳助威,人家圖什麼呢?輪到人家有事兒時,咱們不也得推出個人兒來,去幫幫人家的場麵不是?要是咱們這個不去,那個也不去,以後咱們梨園豈不就孤立了?”

蓋叫天聽了,半晌無言。好久好久他才又說話:“苦了您了。這種差使,真應該換個人幹幹,找那些藝術上沒東西的人去幹。您最好別幹,您是梅蘭芳,全中國不就隻有一個梅蘭芳嗎?別說不該您幹,就是找到我,恕我鬥膽,我都不幹——全中國不就一個蓋叫天嗎?是我狂了,敢跟您相提並論。其實呢,我有時也挺羨慕您,羨慕得要死,覺得您高高在上,哪兒都有您,哪兒都不能缺您,誰不願意自己能多發幾分光和熱呢?可今兒聽您這麼一說,我忽然又悟出了一個道理,像您這樣的人,首先得為您自個兒活著!這不是自私自利,因為您創造的梅派,並不是您家裏的桌椅板凳,更不是您在銀行裏的折子;它屬於戲班,它屬於梨園,甚至可以說屬於社會。可您能把您創造出的東西,都釘是釘、鉚是鉚地說個一清二楚嗎?大概您不能,您這大半輩子是摸索著過來的。您得趁您腦子還好使的時候,及時把這個過程‘縷’上一‘縷’。要是您現在不‘縷’,將來恐怕就沒人能‘縷’了……我這不算是嚇唬人吧?”

長久、長久的無言,倆人向前走出好遠、好遠。是梅蘭芳轉換了話題:“說說您自己吧,這些年還行嗎?”

“什麼叫‘行’?什麼又叫‘不行’?有吃有喝有工資,比舊社會強了不知多少倍。可有一條,一搞‘戲曲改革’,就把我的《惡虎村》、《洗浮山》給開銷了,一下子去了我好幾出戲……”

梅蘭芳顯然不願把話題扯得太遠:“您不是還有《武鬆》嗎?”

“是啊,我更愛演武鬆。可我沒劇團,臨時給我找‘下串兒’,幾乎沒有不挨我罵的。演戲難啊……”

梅蘭芳無言歎息著,他不知道如何安慰這位倔強的老哥哥。

“您用不著安慰我,我樂觀著呢!我有一樁怪僻,喜歡不斷收拾我的壽墳。一點點加工,就和在台上唱戲一樣。你們北京有位文墨人給我提了兩條建議,我覺得非常好。一條,現在墳的四周,用的是淳安產的石板,上邊用紅漆畫武鬆,經不起風吹雨打,持久不了;人家建議換用紋理細致的石板,就像杭州佑聖觀後殿亭子裏鐫刻八仙所用的石板那樣,把我的武鬆戲出,找高人鐫刻在上邊,將來後人可以來拓畫,帶回去成為一件藝術品。再一條,建議在我壽墳之後種點鬆樹,加點‘布景’。先種很密的一片,讓它們使勁兒‘竄高兒’。最後隻留一棵姿態最美的,讓它在墳的後邊歪歪斜斜地向前邊覆蓋過來,甚至可以讓它遮住墳前邊的牌坊。遠遠一望,既可以成為墳的幌子,墳的旗號,又具有淩空的氣概。墳的前後左右隻留下這一棵鬆樹,由此號稱‘獨鬆林’。又是‘獨’,又是‘林’,二者既有矛盾又有統一。人家還說,萬一月夜來了老虎,讓我的靈魂從墳裏飛出來,和活老虎做一番較量,這就又成了一出戲,戲名就不妨稱作‘獨鬆林死武鬆打活老虎’……”

蓋叫天講得很認真、很動情,梅蘭芳則感覺很陌生,但又領略到無窮魅力。他禁不住打量身邊這位老哥哥——從前,大家都在認真唱戲,隻不過一南一北,難得相逢;一旦相逢,無論同台唱戲還是台下聊天,又會覺得水乳交融,相聚恨晚。怎麼如今,彼此的際遇和內心的想法,就這樣相差了十萬八千裏了呢?

“人可不能半真半假”

1961年7月上旬的一個燥熱上午,北京東城細管胡同的一個四合院熱鬧非凡。田漢(中國戲劇家協會主席)幾乎把全北京知名的話劇和京劇的導演、演員都約到自己家中,目的就為請大家聽蓋叫天“隨便談談”。田漢深知,像蓋這樣的瀟灑之人,越是“隨便”就越能使他發揮自如。田漢昨天就和蓋聊了一整天,越聊越有這樣的感慨——北京偌大,能人偌多,怎麼就找不出一位類似蓋這樣的豪氣直貫長虹的藝術大家呢?

四合院的北屋很寬敞,隔扇已經拆除,三大間全都“打通”;但是“通”而又“隔”——在原來的“隔扇”處,樹立了兩排高大的木頭書架,坐在兩邊的人,對於中間屋裏的談話隻能“聞聲不見人”。這一天,從上午八點半開始,北京的名導演和名演員就陸續到來,田漢派車把蓋叫天接來時,中間的一間已經坐滿,兩邊屋裏也坐得差不多了。田把蓋讓在中間的長沙發上坐下,這時李少春挑簾進來,雙手作揖向各位招呼,田漢起身,指著長沙發,請李坐在自己和蓋的中間。李慌忙拒絕:“別價——”隨即環顧了一下,又說,“梅先生還沒來呢,我坐到西邊去。”說著就要扭身,蓋一把拉住他:“少春,你得在這兒,咱倆一個行當,待會兒我一邊說一邊比劃,你不在這兒就看不見了!那我說完了,還怎麼跟你探討!”少春回答:“我是來學的。讓我先聽行不?我習慣一邊聽一邊想——想像您在台上,應該是什麼動作神情,可能還不止一種。等我心裏的這個‘譜兒’有了,然後再看、再請教。行不?”田漢一聽,忙說:“蓋老,少春有他的習慣,由他!”蓋挑大拇指:“少春,你可真有一套!”

田漢環顧了一下屋子,問蓋:“咱們開始,好嗎?”蓋悄悄對田說:“梅大爺還——”田漢回答:“他今天一早有一個會,他先去點一個卯,一會兒就到。”田漢彈嗽一聲:“諸位,雅靜。咱們蓋老這次來北京,正經事兒有好幾樣,全都不提。今天是我抓了個空兒,請蓋老和大家隨便聊聊。大家都知道,蓋老最能聊,能聊得山高海遠,天馬行空。當然,他可不是無中生有,恰恰相反,他心裏頭早就什麼都有了——最初可能隻是一,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最後萬物又能歸一。這可是一種真功夫,比咱們戲曲演員平時唱、念、做、打,四功五法的那種基本功,可以說是更高了一層。好,我不多說,下邊就請蓋老給咱們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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