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3 / 3)

年輕的委員轉身離開。“你要在明天太陽下山前準備妥當,會有車在小路的起點等你。”

在佩卡拉的注視下,基洛夫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遠方。很長一段時間裏,林中不斷傳來樹枝折斷的聲音,聲音愈來愈微弱,最後,一切歸於沉寂。佩卡拉儼然又成了這個星球上孤零零的人。

佩卡拉拎著公文包,走進小木屋,坐在用麻布袋做的塞滿鬆針的床上,把公文包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包裏鼓鼓囊囊的不知裝了些什麼東西,佩卡拉用大拇指的指甲蓋,小心翼翼地撥開公文包兩端的銅插銷。

蓋子被掀開了,一股黴味撲鼻而來。

包裏躺著一根粗粗的皮帶,環繞在深棕色的槍套上,槍套裏是一支左輪手槍。佩卡拉把皮帶解開,拔出槍套裏的槍,一支英國造的韋布利左輪,是軍隊的標準製式,唯一不同的是槍的手柄是銅質的,而不是木質的。

佩卡拉握著槍,右臂平伸,衝著遠處做出瞄準的姿勢,在屋裏微弱光線映照下,金屬質地的槍身反射出悠悠的藍光。

在公文包的角落裏,有一盒子彈,紙盒子上寫著英語字樣。他撕開盒子,掏出幾枚子彈,同時鬆開槍的鉸鏈,槍口朝下,露出空空的彈膛。子彈和槍都有些歲數了,佩卡拉用手抹了抹子彈,插進槍膛裏。

他還在包裏找到一本爛得卷了邊的書,殘破的書脊上寫著書名--《卡勒瓦拉》。

佩卡拉把東西依次放回原處,不經意間又有了新發現:一個小棉布包,用細皮繩紮著。

他解開繩子,把包裏的東西倒出來。

看到眼前的東西,佩卡拉不禁屏住了呼吸。

一枚沉甸甸的黃金製成的圓形徽章,直徑和他的小拇指長短相當,徽章正中鑲嵌著白色的琺琅瓷釉,一塊碩大的圓形綠翡翠凸起在瓷盤中央。潔白的瓷盤、金燦燦的黃金、碧綠的翡翠,三種顏色交相輝映形成強烈的對比,勾勒出一隻眼睛的形狀。佩卡拉用手指摩挲著盤子表麵,撫摸著翡翠光滑的邊緣,就像盲人摸著盲文點字一樣。

佩卡拉終於明白是誰派人來找他了,他無法回絕這樣的召喚。一直以來,他都以為今生無緣再見到這些熟悉的物品,它們已經消失在瘋狂而動蕩的世界裏了。

佩卡拉出生在芬蘭,那時芬蘭還是俄羅斯的殖民地。他在拉彭蘭塔鎮長大,小鎮的周圍有鬱鬱蔥蔥的樹林和數不清的湖泊。

他的父親是當地唯一從事殯葬業的人,方圓幾裏地隻要有人過世,死者都會被送來。隨行的人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林中小徑,把僵硬的遺體抬上晃晃悠悠的馬車,要不然就是擱在雪橇上越過冰封的湖麵,到達目的地的時候,遺體已經凍得像一塊堅硬的石頭。

父親處理屍體的小房間裏掛著三套一模一樣的黑色外套,搭配三條黑色褲子。就連他用的手帕都是黑色的。他不能容忍遺體上有任何發亮的金屬物件存在,要是外套上有銅紐扣,就拆下來用烏木代替。他平日裏不苟言笑,實在憋不住的話,他就用手遮住嘴巴,像那些牙齒不整齊的人,竭力掩飾自己的短處。應該說,他的嚴謹和沉穩是在多年與屍體打交道的過程中培養出來的,也算是職業操守。

佩卡拉的母親是祖籍羅瓦涅米的北歐拉普蘭人,天性不安分。她的童年是在靠近北極的地區度過的,理應恬靜而平和,但自從嫁到這裏來,就好像與當地的風水不合,終日心神不寧。

佩卡拉有個名叫安東的哥哥。承載著父母的殷切期望,安東在十八歲時離家去聖彼得堡應征入伍,成了沙皇芬蘭軍團的一員。在佩卡拉父親看來,沒有什麼榮譽能比得上跟隨這支精銳部隊征戰沙場,為沙皇效命。

安東出發那天,全家人都來火車站送行。父親流下了驕傲的淚水,不停地用黑色的手帕擦著眼睛。母親則有些不知所措,她還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即將離她遠行。

安東把身子探出車廂的窗口,他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臉上露出迷惑的神情。他看來並不想與家人分別,但情勢所迫,隻有從命。

佩卡拉那時隻有十六歲,跟隨父母站在車站的月台上,麵對哥哥的離去,幼小的心裏五味雜陳。

火車漸漸遠去,消失在全家人的視野中。父親展開雙臂,把妻子和佩卡拉攬入懷中。“今天是值得紀念的日子,”他說,眼睛裏噙著淚水,“是值得全家人紀念的大日子。”在這之後,父親每次出城做差事,總忘不了給人炫耀,說兒子安東很快就會進芬蘭軍團了。

因為是小兒子,佩卡拉知道他的未來就是待在父母身邊,給父親打打下手,等到時機成熟,接管父親的生意。在父親身邊幫忙的時間長了,佩卡拉也變得安靜而內斂。把屍體體內的液體抽出來,把防腐劑灌進去;給死者換上體麵的衣服,梳理頭發;在死者臉上插進針頭,讓麵容看起來更安詳--佩卡拉在父親的指導下,很快就對這些本事得心應手了。

死者臉上的表情,是佩卡拉的父親最不敢大意的。死者身體的周圍,應該籠罩著一股沉靜的氛圍,仿佛他們並沒有死去,而是在邁向下一段生命的旅程。麵部表情要是不好的話,比如呈現出焦慮、驚恐或者麵目猙獰,這會使死者與前世斷了聯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