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人把靴子和槍全鎖在櫥櫃裏,然後離開賬房。

克爾日瓦茨基走後,赫羅莫伊慢吞吞地撓著他那小小的後腦勺,撓了好久,仿佛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他現在在什麼地方?他歎了口氣,膽怯地東瞧西望。櫥櫃、桌子、沒有嘴的茶壺以及神像,似乎都在用責備的、憂鬱的目光看著他……地主老爺家的賬房總是有很多蒼蠅,這家老爺的賬房也是一樣。蒼蠅在他的頭頂上飛來飛去,發出嚶嚶聲,叫個不停。這嚶嚶聲是這樣淒楚、悲戚,以致弄得他六神無主,心情備感壓抑。

“嗤……”蒼蠅嚶嚶叫著,仿佛在問他:“你是被抓住的嗎?你是被抓住的嗎?”

一隻大黃蜂在窗戶玻璃上爬來爬去,它想飛到窗外去,但是有玻璃擋著。它爬上爬下,動作反反複複,單調、乏味……赫羅莫伊退到門邊,靠著門框,他垂著手筆直地站著,陷入了沉思。

一個小時過去了,又一個小時過去了,他仍然站在門框邊,想著自己的心事。

他又瞟了一眼大黃蜂。

“為什麼這個蠢貨不從門口飛出去?”他心想。

又過了兩個鍾頭。周圍死一般的沉靜,渺無聲息……赫羅莫伊又尋思起來:他被人忘了,而且一時半刻他不會從這裏脫身,就像這隻黃蜂一樣。它還在不停地在玻璃上爬呀爬呀,它又一次次地從上麵掉下來。黃蜂到夜晚時就要入睡,可是他呢,他該怎麼辦?

“人也是這樣,”赫羅莫伊瞧著黃蜂心裏這樣推論,“人也是要設法脫身的,因此……總是有他可以脫身出去的地方,不過人有時因愚昧而不知道,這個脫身的地方究竟在哪裏?”

終於在一個什麼地方,門砰的一聲響,傳來了一個人急匆匆的腳步聲。過了一會兒,一個矮墩胖實的人走進了賬房。他穿著吊背帶的肥大褲子,沒有穿上衣和坎肩。他的後背,平肩胛骨的地方,有一條汗漬,前胸也有這樣一條汗漬。此人就是地主老爺彼得·葉戈雷奇·沃爾奇科夫,他還是個退役中校。他那發紅的胖臉和冒汗的禿頂說明,如果有誰能一下把這難熬的酷暑換成耶穌受洗節耶穌洗禮節在一月六日(新曆一月十八或十九日),正處於俄國最寒冷的時期。前後的嚴寒,他願意給以重獎。酷熱和這悶人的天氣使他苦不堪言。從他那眼皮虛浮和無精打采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剛剛從非常軟和、密密實實的羽毛褥子上起身。

他走進賬房後,在房間裏來回踱著步子,似乎沒有見到赫羅莫伊,然後他停在這個可憐蟲的麵前,死死地盯住他的臉,注視了很久。他那緊盯著人的目光中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這鄙夷的神情開始隻在眼裏流露出來,後來逐漸擴展到整個胖臉上。赫羅莫伊受不了這鄙夷的目光,他低垂眼睛,感到局促不安……

“把你打死的小東西拿出來看看,”沃爾奇科夫低聲說,“喂,快點,快拿出來,你這壞小子!好一個威廉·退爾威廉·退爾是瑞士民間傳說中的英雄。14世紀初他領導人民起義反對奧地利封建主的壓迫和統治。他善騎射,有神箭手之稱。本文中用於“神槍手”的意思;有世界著名樂曲《威廉·退爾序曲》。讓我看看,醜八怪!”

赫羅莫伊把手伸進背袋,拿出那隻可憐的椋鳥。這椋鳥已經沒有鳥的模樣了,身子大大收縮,開始幹癟。沃爾奇科夫輕蔑地冷冷一笑,聳了聳肩。

“傻瓜!”他說,“你是個蠢貨!沒有頭腦的家夥!你不感到有罪嗎?你不覺得可恥嗎?”

“我可恥,彼得·葉戈雷奇老爺!”赫羅莫伊說,使勁壓住妨礙他說話的吞咽動作……

“這就得了嗎?你是強盜,猶大,你無法無天,竟在我的林子裏打獵!你賊膽包天,竟敢反對國法!難道你不知道法律禁止不到時節打獵的規定嗎?法令裏明明寫著:在彼得節之前任何人不得狩獵。這你不知道嗎?你過來!”

沃爾奇科夫走到桌子麵前,赫羅莫伊也跟他走到桌子邊。老爺打開一本書,翻了好久,然後才用洪亮的男高音大聲朗讀禁止在彼得節之前打獵的條文。

“這一條你不知道嗎?”老爺讀完後問他。

“怎麼會不知道呢?知道是知道,老爺,難道我們懂嗎?難道我們明白嗎?”

“啊?既然你能傷天害理地屠殺上天的生靈,那還有什麼懂不懂的?現在你把這隻鳥打死了。你幹嗎要打死它?你還能讓它活過來嗎?我問你啦,你能嗎?”

“老爺,我不能!”

“可你打死它了……我不明白,這隻小鳥對你有多大好處?一隻小椋鳥!既沒有肉,又沒有幾根羽毛……哼……就是因為犯傻才不管不顧地把它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