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文,你不用跟我打迂回,你讓葉霧美甩了,是不是?
——不是。
——她現在跟了一個外國人,是不是?
——不是。
——還說不是,我在街上看到她了!
是母親在說話,她的聲音很大,我知道他們用的是免提功能,是我最痛恨的那種打電話的方式。
——慕文,你也是個成年人了,不要老是讓父母擔心好不好?
我沒有說話。
父親似乎是喝了一口茶,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憤怒。
——又一個老套的故事。女人愛慕虛榮,拋棄了她青梅竹馬的小朋友。
——你不懂,她有她的理由。
——她有什麼理由?
——懶得跟你們說,我的事你們少管。
——慕文,怎麼可以這樣跟爸爸說話!
媽媽說了一句。
我把電話掛掉了。
葉霧美和馬克混在一起之後,很少來找我,頂多就是給我打個電話。
她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她被圖書館除名了。
我很驚訝。
她卻顯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她被圖書館開除,和蘇聯女詩人阿赫瑪托娃被日丹諾夫開除出蘇聯作協的理由差不多,因為她:
——時而是修女,時而是蕩婦。
——在我們麵前,葉霧美是修女,精致、纖細、典雅;在外國人麵前,葉霧美是蕩婦,妖媚、狐惑、熱情,這是不可容忍的。
——他們就是這樣說我的。
葉霧美笑著說道。
過了沒多久,葉霧美打電話告訴我,她和馬克掰了,又認識了一個法國人。
我覺得很奇怪,她那裏一日千裏日上日高,我這裏度日如年一成不變,像是生活在兩個世界。
我那時候已經從文化館下崗,成了一個“社會閑雜人等”。
我是一個懶人,沒有長Soldiers head(意為“生存就是戰爭”),不相信生存就是戰爭。
生存還是毀滅,不是指向兩個方向的路標,不是一個問題的兩種答案,而是一條雙頭蛇。
對我來說,答案基本雷同。
我不想活得更好,隻想苟延殘喘。
我越來越發現,我在這個社會上無足輕重,就是長在城市邊緣的一棵莠草。
我不是被物質時代這頭肥碩的奶牛消化排泄掉,就是被割草工人踐踏被。
轟鳴著砍掉腦袋,除了這兩條道路,幾乎找不到更好的出路。
葉霧美對我的這種狀態很擔心,總是勸我出去找一份工作。
但我根本沒放在心上。
我們兩個人總是這樣,總是拿著馬克思牌的手電筒,一味地在別人臉上晃來晃去,卻從來想不起來照照自己。在我看來,葉霧美的做法才是真正的頹廢,就是十個我捆在一起都比不上。
一段時間之後,葉霧美打電話告訴我,她把法國人踹了,又新交了一個男朋友,是個文身師。
——那你就有新鮮的文身可以用了。
我對她說。
過了一個月不到,葉霧美卻回到了我的身邊。
她是在夜裏回來的。她輕輕把門鎖打開,進來的時候,像一隻流浪回家的貓一樣無聲無息。
她輕手輕腳地躺在我身邊。
我期待這一時刻,早已盼望了許多時日,但我沒有想到她真的會回來。
我撫摸著她的身體。
她的身體還像以前那樣熟悉和溫暖。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發現天光大亮。
她正站在窗戶前麵,身上披著剪絨的浴巾。
——歡迎參觀。
葉霧美喊著,扔掉了浴巾。
我被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