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植物的漿液似乎通過針孔滲入體內,葉霧美的疼痛正在逐步減輕。
再到後來,她的後背就麻木了,幾乎沒有痛覺。
葉霧美睡著了。
中途她醒來兩次。
第一次醒來的時候,老人還在用一根很硬的銀針繼續刺戳著她的身體,像一個盡職盡責的石匠在雕刻岩石。
第二次醒來的時候,身上的龜甲已經取掉,老人正在往她的身上抹一種液體,不是顏料就是雞血,葉霧美根本判斷不出來。
老人沒有和她說話。
也許是草藥的作用,葉霧美仍舊不覺得痛。
她又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醒來,天光已經大亮。
葉霧美的身上蓋著一件藍靛衣服,是老人常穿的那件。
葉霧美趴了一個晚上,覺得身體酸痛。她剛想活動一下,後背的劇痛就傳了過來,想必藥力已經過去。
痛的同時,葉霧美感到後背有些發緊,似乎還塗著植物做成的藥膏。
葉霧美環顧四周,老人並沒有在屋裏。
火塘已經重新點燃,散發出溫暖,正是她最需要的。
她的麵前擺著一碗黑米飯和幾塊醃魚。
飯碗下麵有一個字條,是用鉛筆寫的。
葉霧美把它抽出來,上麵是歪歪扭扭的幾個漢字:
——忘記你的身體。
——赤身裸體爬在獸皮上的感覺實在很好,惟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缺了一個男人。
葉霧美後來對我說。
如果這是在自己家裏,她會搞些小把戲,給自己帶來某種歡愉。
但在這裏,葉霧美不敢那樣放肆。
更重要的是,偶爾傳來的痛覺不斷地分散著她的注意力,讓她不能心無旁騖抵達無上幸福。
直到下午,葉霧美才戀戀不舍地爬起來。
屋裏還是隻有她一個人。
葉霧美赤裸著坐在獸皮上,把木柴向火塘裏麵扔去。
火苗冒起來,烤著她的身體,她覺得很愜意。
但是,她必須得站起來去洗澡。
那些植物的膏體正在逐漸幹透,粘在身上,已經像受傷的魚鱗開始翹起,變得難受起來。
葉霧美穿好衣服,去了“打兒窩”。
在冷水的浸泡下,她覺得身體舒服了很多。
她躺在水麵上,看著四周環抱的竹林,覺得自己就是森林女神。
她陶醉了很長時間。
上岸以後,葉霧美想站一會兒,讓風把身體完全吹幹。
但不知為什麼,她似乎覺得有人在看她,還聽到身後的竹葉沙沙地響。
這種感覺讓她很不舒服。
葉霧美沒敢回頭看,穿上衣服跑回了寨子。
好在跑到半路,她就看到了幾個女人。
她大聲地和她們打著招呼。
那些女人看著她,指了指她的濕發,指了指她的肚子,憨厚地笑了。葉霧美的驚恐這才緩解了好多。
回到木果老爹的家,她在火塘邊坐了很長時間,才讓自己平靜下來。
葉霧美想走了。
她想做的事已經全部做完,多留無益。
她拿出錢包看了看,還有兩千多元,大概已經足夠她返回城市。她拿出一千元塞進另一個牛仔褲兜裏,想等老人回來,就向他辭行。
這些錢雖然不太多,但用來支付夥食住宿費和文身的費用,應該也算說得過去。
奇怪的是,老人一晚上都沒有回來。直到第二天早上,還是不見老人的蹤影。葉霧美失去了耐心,隻好出去找他。
葉霧美剛從山坡上下來,就看到木勝的竹樓前麵圍了很多人。
葉霧美看到了朗諾。
——朗諾,怎麼回事?
朗諾看了看她。
——你住在木果家還不知道?木勝死了!
葉霧美吃了一驚。
——什麼時候的事?
——好像是昨天晚上。
朗諾也不能肯定。
——在哪發現的?
——打兒窩,早上被洗澡的女人發現,身上都涼透了。
葉霧美覺得渾身發冷。
——怎麼死的?
——還不是淹死的!這個傻瓜肯定是偷看女人洗澡的時候淹死的。朗諾肯定地說。
一個女人走過來,在朗諾的頭上重重打了一下,罵了他一句,把朗諾拉走了。
葉霧美似乎朦朦朧朧有了一種不祥的感覺。
如果昨天偷看她洗澡的人真的是木勝的話,那麼木勝的死就和她有了某種關係。
——難道是那個文身起了作用?
葉霧美的心裏湧起了一陣恐懼。
葉霧美克製著自己的恐懼,向竹樓上麵走去。
屋裏都是人,大都席地而坐。
火塘已經熄滅,火盆被端了出去,木勝的屍體蓋著白布,被放在屋子正中間擔架一樣的竹床上,看起來就像直接放在地上。
葉霧美看到了木果老爹。
木果老爹的表情看起來很木訥,像是突然衰老了幾個世紀。
葉霧美走過去。
老人抬起眼睛看了看葉霧美。
他的目光很遲鈍,就像根本不認識她一樣。
看出來是葉霧美,老人的目光突然變得很複雜,變得很絕望,他把頭低下來,沒有和葉霧美說話。
——娃兒,你還是出去,這裏麵女娃不能來。
一個人對葉霧美說。
葉霧美回頭一看,原來是書記。
葉霧美示意書記和她一起下樓。
——有啥子事情?書記問她。
——這是兩千塊錢,麻煩您轉交給木果老爹。
葉霧美把兜裏準備好的錢和錢包裏掏出來的錢並在一起,交給書記。
——這是幹什麼?非親非故的,要你破費這麼多!書記想推辭。
——是我吃飯住宿的錢,您直接給木果老爹,什麼都不用說!
——哪裏要得了這許多!書記還是不想接。
葉霧美把錢直接塞進了書記的手裏,轉頭向木果老爹的家走去。葉霧美的身體在發抖。
她喝了很多水,才讓自己平靜下來。
她決定離開這個地方,越快越好。
葉霧美把自己的東西全都收拾好,坐著發了一會兒呆。
她想了想,把自己一直沒有用過的睡袋掏出來,放到了老人的草墊上。
她把包背在身上,走下了樓。
她看到木果老爹在樓下站著,手裏拿著那疊錢。老人走上來,把錢塞進她手裏,什麼話都沒有說。
葉霧美哭了起來。
——老爹,就當是女兒給你的,好不好!
葉霧美哭著說道。
——不能要你的錢!
老人木然地說道。
葉霧美把錢塞進老人破舊的口袋。
——這是女兒給你的錢,一定要收下。
葉霧美抽泣著說。
老人木然的臉開始抽動,淚水流下來,流過他的臉,像洪水漫過溝壑。老人轉過身,慢慢地向山下走去。
走了不遠,他又轉回來,從懷裏掏出黑陶瓶,塞進葉霧美的手裏。
——千萬保存好!不要再想文身的事!
老人看著葉霧美的眼睛說道。
——我不能要!
葉霧美知道這東西的珍貴,還想推辭。
——你收好,我以後再也不會用了!
老人說完,蹣跚著向山下走去。
葉霧美看著他的背影,一夜的時間,木果老爹已經徹底衰老成了一個老人。
葉霧美背著包,一個人向山下走去。
她在山寨路口碰上了朗諾。
朗諾牽著一匹馬,似乎是在等她。
——木果老爹讓我來送你。
朗諾說道。
葉霧美沒有上馬,而是和朗諾走了一路。
他們終於到了齊拉渡口。
葉霧美沒有看到賣東西的老太婆,也沒有看到那個衣服像爛布一樣的人。
他們似乎是完成了“接引者”的角色,現在已經全部失蹤。
負責送她出來的,是這個美少年朗諾。
他們像是迷霧森林中的精靈一樣分工明確。
十天的時間就這樣過去,葉霧美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夢。
等了很長時間,才來了一輛運貨車。
司機看到是一個女人,把車停下來,讓葉霧美上車。上車之前,葉霧美抱住朗諾,在他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像親吻少年維特的憂傷。
途中,司機把手搭在葉霧美的腿上。
葉霧美拿起司機的手,讓他握住自己的乳房。
司機的手縮了回去,再也不敢對她動手動腳。
葉霧美在縣城下車。
下車的時候,葉霧美把一張二十元的紙幣和一個耳光一起貼在司機的臉上。
葉霧美找到一台提款機,用信用卡取出一千元錢。
因為異地取款,取款機上顯示:她被扣除了十元的手續費。
她到火車站買了一張返程車票。
等車的時候,她去了網吧,給我發了一封信:
——巫術王國之旅已經結束,我將於四日淩晨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