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反問道。
——知道,您剛才提到魯迅,我想起來了。魯迅先生似乎曾經說過:倉頡造字,有鬼夜哭,大概是這個意思。
——說得很對,倉頡就是造出漢字的第一個人。
老人肯定地說。
——漢字是造出來的?
——當然,漢字並非自然產物,不像植物的種子,隨處可以撿拾。漢字是造出來的,就像陶器一樣。
——怎麼造出來的?
——很複雜,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清楚的。簡單地說,世界上現存的文字主要有兩種:象形文字和拚音文字,說到漢字,雖然分象形、形聲、通假、會意、轉注等六種形式,但漢字的構成基礎是象形。這是數千年衍化的結果,其實,漢字還有一種最古老的形式,就是變形文字。
——變形文字?我好像從來沒有聽說。
葉霧美說道。
老人興致很高,和一個美女探討文化,實在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
——你自然沒有聽說過,這是我正在研究的問題。史前文明時期,就像存在恐龍和繁盛的蕨類植物一樣,也存在過很多的變形文字。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這些文字並不是現在意義上的文字,更像是一種生物。
——生物?
——對,是生物。變形文字是日月精華長期培育的結晶,每個字都是一種符號,有自己的自然屬性。它們生性活潑,每日風餐露宿,最喜歡在空中滑翔,到處飛來飛去。它們也有生命周期,死去之後,像珊瑚蟲一樣,露出白色骨骼。在人們發現它們之前,它們就這樣,過著自得其樂的生活,自生自滅。
——聽起來很不錯。
——的確如此,雖然現在還沒有找到過變形文字的骨骼作為證據,但這種時期確實存在過。
——那為什麼現在沒有了?
——原因很簡單,倉頡出現了。倉頡是一個很有想法的人,也是第一個想記錄曆史的人。他需要找到一種載體,把曆史記錄下來。對他來說,所謂的結繩記事根本就是製造垃圾,沒有多少可利用的價值。
——於是他發現了變形文字?
——是這樣。倉頡是在打獵的時候偶然發現這些變形文字的。他捉住了幾個變形文字,放在嘴裏嚼了嚼,覺得一點味道都沒有。他覺得很奇怪,就開始研究這既不能解渴又不能解餓的到底是一種什麼東西。後來,他把這種東西研究透了,掌握了它們的活動規律。他覺得這些變形文字很有意思,每個字都有自己的屬性,如果把它們固定下來,那就可以形成觀念,表達很多思想。
——天才的創意。
——絕對是天才才能想到的辦法。倉頡的想法很好,確實具有可操作性。變形文字每日飛來飛去,不但沒有任何作用,而且製造了很多混亂。與其這樣,不如讓它們成為文明的載體。倉頡決定做這件事。他把那些變形文字召集在一起,對它們說道:如果你們聽從我的安排,我會讓你們永遠活下去;如果你們反對我,我會讓你們全部毀滅!
——變形文字不會同意吧!
葉霧美問道,她已經被老人的故事迷住,像一個懵懂的小女孩兒。
——它們當然不會甘心接受奴役!所謂倉頡造字夜聞鬼哭之事,其實並不是鬼在哭,而是變形文字在哭。那是因為,在倉頡和變形文字之間展開了小規模的戰爭。
——為什麼是小規模的戰爭?
——原因很簡單,從變形文字的屬性來說,它們一般喜歡聚集在沼澤或是山地,因為那裏的空氣濕潤,更適合它們隱藏。所謂小規模的戰爭,主要就是在這些地方發生。倉頡聯合其他先民,對變形文字進行了追剿與圍攻。
——結果如何?
——戰果輝煌,有一部分變形文字被倉頡所降服,成了他的俘虜,甘願俯首稱臣。倉頡覺得很滿意,就把這些變形文字按照不同的意思排列組合,釘在樹皮上,然後一片一片裝訂起來,既方便翻閱,又方便改正,這就是最早的書的原型。
——又一個天才創意。
——確實如此。但過了沒多久,倉頡發現這個辦法不太好用。
——為什麼?
——倉頡發現,寫得好好的一本書,沒過多長時間,就變成了一攤爛泥,連一點眉目都看不出來,讓他很憤怒。
——為什麼會這樣?
——因為它們是變形文字,是活的文字。那些互相親密的字會彼此媾和在一起,搞得難舍難分。那些彼此厭惡的字相互會撕扯在一起,搞得頭破血流血肉模糊。那些彼此不共戴天的字會相互吞噬。最無辜的是那些老實的文字,即使它們一動不動,也會遭到品性惡劣的變形文字的攻擊。倉頡發現,那些變形文字構成的書必須要攤開放置在陽光下,才不會出現任何問題,因為陽光使它們的一舉一動都無處遁形。所有的文字都會收斂起來,在陽光下眯著眼睛,看起來像道德良好的大姑娘一樣嫻雅端淑,清清白白。可一旦合上,這些字就會變成另一副麵孔,原形畢露。最讓他痛心的是,一部分變形文字已經乘機逃逸,隻在樹皮上留下了一片空白。
——那倉頡不是白幹了?
——所以倉頡很生氣,就把這些變形文字全部關進了黑屋子。他要讓這些文字餓上很多天,徹底殺掉它們的銳氣。那些文字原來有胖有瘦,各個身段不同。被倉頡先生關在黑屋子裏餓了很多天之後,全部餓成了線條。
——這是不是中國最早的文字獄?
——可以這麼理解。還可以這麼想:每個文字都帶著餓死鬼的宿命,隻要有人和文字關係好,他也一定沾染了餓死鬼的命,生活一定頗為不幸。曆史學家的話很有趣,葉霧美不禁笑了起來,因為她想起了那個叫做慕文的人。自從慕文迷上文字,就被衰神上了身,染上了一身餓死鬼的毛病。
——我知道了,倉頡之所以要把它們都餓成線條,是因為那樣最容易擺布。
葉霧美說道。
——非常正確。倉頡就是這樣想的,他認為變形文字經過了這樣的懲罰,應該收斂了許多。
——結果呢?
——結果出乎他的預料,他把那些文字放在書裏,第二天一看,差點把鼻子氣歪:那些文字居然停止爭鬥湊在一起,形成了一篇檄文,對倉頡大加撻伐。倉頡一怒之下就放了一把火,把這些用樹皮寫成的書全部燒了。這就是中國曆史上最早的焚書事件,比秦始皇幹這種事還要早數千年。
——那變形文字不是全部都燒死了?
葉霧美擔心地問道。
——那些變形文字被燒死了很大一部分。
——實在太可惜了。
——是的,我們經常說一句話:簡直找不到合適的字來形容!這就是原因,因為那些字都已經被燒死了。
——剩下的那些呢?
——沒有被燒死的字也已經變得奄奄一息。倉頡把那些比較完整的文字歸攏了一下,大概有幾千個。
——倉頡想必很失望?
——他才不失望呢!倉頡驚喜地發現,經過火燒之後,那些原本活蹦亂跳的變形文字居然失去了生物活性,變成了奄奄一息的線條。隨便他怎麼擺布,那些文字都不會再提出反抗。倉頡又燃起一堆火,把那些還在掙紮的文字扔進火裏徹底烤幹。烤幹之後,他還對那些文字進行打磨,把文字上麵那些不馴服的毛刺去掉。做完這些之後,為了便於長久保存,倉頡把這些文字放在鹽水裏和草木灰裏浸泡和搓洗,徹底洗掉它們身上發出的煙熏火燎的氣息和被利器刮削的痕跡。做完這一切,倉頡把那些漢字從水裏撈出來,坐在太陽下麵,把那些文字像鹹魚一樣曬幹。他不停地把那些文字翻來覆去,為的是讓它們曬得更透,保存的時間更長。做完這一切,倉頡用一柄最古老的秤,對所有的文字都進行了稱量。有的文字很重,密度很大;有的文字很輕,拎起來像是一根羽毛。有些文字很堅硬,彈起來錚錚地響;有些文字很愚鈍,彈起來像一塊木頭。因為每個字的屬性不同,所以這些文字的形狀也有很大的區別。倉頡一邊稱量著這些字,一邊在每個字上都貼好標簽,準確記錄其柔韌度、強硬度和延展性。因為這些字都是線條,所以有些字在倉頡的整理過程中被損壞了。倉頡很痛心。為了告訴後人這些文字的準確形狀,倉頡開始進行書寫。他用最古老的手段,把這些文字刻進石頭裏,刻在動物的骨頭上,為的是讓這些文字能夠永久保存。
——這就是漢字的由來?
——可以這麼說。
——那其他的變形文字呢?不是有一部分逃跑了嗎?
葉霧美問道。
——好問題。的確有一部分變形文字逃了出去,獲得了短暫的自由。它們躲在陰暗的角落,看著倉頡所做的一切,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後來,有些變形文字發了瘋,獨自出走,累死在了路上;有些變形文字被動物捕食奪去了性命;有些變形文字患了病,一點一點爛掉,散發出驚人的臭氣;有些變形文字彼此結合在一起,躲進山裏,企圖過上隱居生活。還有的文字團結在一起,準備向倉頡複仇。但據我所知,這些文字並沒有逃脫倉頡的圍剿。倉頡是個聰明人,最終還是找到了這些變形文字的行蹤。
——那又能怎麼樣?
——這些字和那些普通的字不一樣,個個都有很大的煽動性與破壞性。倉頡沒有用過去的方法對付這些字,而是用了極為暴烈的手段,他認為,用這樣的方法可以徹底消滅這些字。
——他是怎麼做的?
——他將這些字直接碾成了粉末。
——恨之入骨?
——對,所以倉頡將它們碎屍萬段,都裝進了器皿。但倉頡沒有想到,這些字是變形文字,雖然被碾成了粉末,但沒有喪失活性。也就是說,這些粉末仍是活的文字,隻要條件成熟,它們就會重新活動。
葉霧美的心裏泛起了一陣恐懼。
——這些粉末是不是被稱作倉頡之字,又叫做文字的遺骸?
她顫抖著問曆史學家。
——你是怎麼知道的?
曆史學家吃驚地問道。
——我身上有用這些粉末塗寫的文身!
葉霧美說道。
——那不可能!我怎麼會相信這樣無稽的事情!倉頡之字已經失傳很多年了!我隻是聽說過,但我從來沒見過任何證物!
曆史學家說道。
葉霧美咬著嘴唇,沒有說話。
——如果有的話,請讓我看一眼!
曆史學家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