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霧美還沒有完全相信這個人,想先做一個實驗。
她脫下自己的手套,把手臂上的文身露了出來。
——這就是用倉頡之字塗抹的文身。
曆史學家從西裝口袋裏掏出一副眼鏡戴上,仔細看了看那些文身。
——這不是。雖然我不是文身行家,但我知道,這是最普通的文身。你以為這些圖案獨一無二,那都是他們騙你的。它不過是一個文身,不過是一件商品。你能文,別人也能文,甚至比你文得還好,因為他們花的錢更多。
你的身體不過是消費的另一種載體,和畫布差不多。對我來說,這不是文身,不過就是一件有花紋的T恤衫。
曆史學家說著,把眼鏡摘了下來。
——我們剛才的談話很愉快。如果你確實沒有什麼新東西,請不要欺騙一個老人。
曆史學家準備離開。
——我有新鮮的東西,但我拿不定主意讓不讓你看!因為這件事情很危險!
——危險?對一個老人來說,世界已經沒有危險。
曆史學家說道。
——這種文身很危險,是巫師告訴我的。
——有多危險?
——看到或碰到的人,可能會喪命。
——不要嚇唬老年人。曆史學家笑了。
——真的,我不騙你,這種文身叫倉頡文身,是用倉頡之字塗抹的,我親眼看著巫師做的這一切!
——是什麼樣的文身?
——我從來沒看過!
——沒看過自己的文身?
——沒有勇氣!
——能不能讓我看一眼?葉霧美有些遲疑。
——還是讓我看一眼,死了也甘心。曆史學家堅定地說。
葉霧美動心了。與其自己這樣提心吊膽一輩子,還不如讓曆史學家看看,給上一個結論。
——好吧,隻是一眼。
葉霧美對曆史學家說道。
葉霧美牽著老人的手,來到一個角落。
她把自己的晚禮服的吊帶解開,又把披肩拿了下來。
葉霧美的後背呈現在曆史學家麵前。
——怎麼樣?看到沒有?
——看到了。
曆史學家說道。
——怎麼樣?
——是名副其實的倉頡文身,我可以肯定。從形式上看,它相當穩定,和普通文身差不多,但細細觀察,還是能看到不同的地方。這些文身在光線改變的時候,會發出不同的光彩與色澤,會發生細小的變化。這就是說,這些文身非常聰明,非常懂得保護自己。
葉霧美覺得很奇怪。
——既然它們在動,我為什麼感覺不到?
——這不奇怪,它們的變化非常細微,隻有我這樣的專家才能發現。並且,從你文身的顏色來看,應該沒多長時間,所以這些文字還沒有適應環境,一旦它們活潑起來,我相信會有一些神奇的事情發生。
——我能不能摸一下?
曆史學家突然問了一句。
還沒等葉霧美回答,曆史學家已經在她的那塊文身上摸了一下。他的手縮回得非常快,像是被燙了一樣。
——被老人摸一下應該不算什麼吧?
葉霧美安慰自己說。
葉霧美把吊帶係好,整理好披肩,回過頭,看了曆史學家一眼。
她本來是想責備他一句。
但曆史學家臉上的表情很奇怪,眼神大而無當,像被操控的機器人一樣。
——怎麼了?
——像是被電了一下。對不起,嚇到你了!
曆史學家向她道歉。
——看到美好的東西,就像一個孩子看到糖果,總是想摸一摸才確定,都是考古落下的病根。你不知道,撫摸那些出土的東西就像是在觸摸曆史,感覺非常不同。
——我也像出土文物?
——比出土文物潤滑得多。說實話,你的文身價值連城,比任何出土文物都要珍貴得多。世界上最奇特的變形文字正在一個有生命力的活體上生長,這種事情會成為曆史奇跡。你身上的文身意義重大,會幫我們找到變形文字。如果把變形文字從你的文身中提取出來,就有可能發現漢字所有的文化基因。
葉霧美笑了笑。
如果她告訴曆史學家自己有“倉頡之字”,不知道他會是怎樣的表情。
——會不會很疼?葉霧美故意問道。
——應該不會很疼,準確地說,不會比文身的時候更疼。
曆史學家笑了笑。
——那你說它們會同意麼?
——據我觀察,這些文字的活性似乎很差。取一點的話,應該不會反對。
——不能等到我死了再取?非得從活人身上扒層皮?葉霧美笑著說。
——那不行,我隻在一具剛剛出土的古屍上看到過殘存的變形文字。我猜想,一定是那些文字比人更早死去,才留下了痕跡。一旦生命死去,變形文字也會很快枯萎,連殘存的文字也休想看到,它們都逃逸了。
曆史學家說道。
葉霧美又笑了笑,曆史學家未免小題大做,隻要她把那瓶“文字的遺骸”給他,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她也不會受剝皮之苦。
——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的後背上是什麼圖案?
——真的沒看過?
——沒有勇氣。
——是幽冥之河,一種很古老的圖案。文得非常好,活靈活現,河水似乎在流動。圖案的神秘氣息很濃,就像變形文字喜歡生存的沼澤。你剛才說過,是一個巫師給你文的?
——是這樣。
——什麼地方的巫師?
——一個山地民族的巫師。
——能不能見見?
——現在恐怕不行,他住在很遠的大山裏麵。
葉霧美說著,心裏有一絲隱痛。
——想必是一個異人。不知道方不方便到我的房間裏一下?我很想留下你身上的圖案。
曆史學家問道。
——如果一個青年人這樣說,那幾乎肯定就是一種勾引。
葉霧美笑著說道。
曆史學家笑了笑,沒有說話。
——好吧,房間號是多少?
——BC221.順便問一下,你叫什麼名字?
——朋友都叫我卓文君,酒吧女郎。葉霧美說道。
——好漂亮的名字,真名還是假名?
——真名。
曆史學家笑了笑。
——現在就走?
——對不起,您先上去,我去跟司馬相如先生說一聲,馬上就去。
——好,我就上去恭候了。
曆史學家笑著點點頭,快步向門口走去。葉霧美正在尋找糞球先生。她想把這件事告訴他。
她想告訴糞球先生,在這個超現實主義的聚會上,居然發生了超現實主義的故事。
她覺得自己的腦子已經快不夠用了。
葉霧美沒有找到他。
她看了看手表才反應過來:她已經和那個老人聊了很長時間,糞球先生肯定等不及,已經和他看上的某個女生一起私奔。
這對葉霧美是個好消息。
今天晚上,她可以自由活動。
葉霧美走出大廳,向電梯走去。
——和一個滿頭銀發的老人一麵談曆史一麵做愛,也許是件頗為性感的事情。
葉霧美想。
不幸的是,葉霧美在門口被攔住了。
——女士,請領養一個玩偶!
工作人員客氣地說道。
葉霧美這才想起來剛才的事。
——能不能幫著找一找寫有葉霧美名字的那個?是個芭比娃娃。
她對工作人員說。
工作人員在一堆玩偶裏麵翻了翻。
——對不起,可能被別人領養走了。
工作人員說道。
葉霧美覺得有一點沮喪,那種感覺,就像是自己被領養了一樣。
——每個人走的時候都要領養一個回去。
——愛心奉獻,多少隨意。
——這是一個善舉,所有的收入都會被捐獻給希望工程。
工作人員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
葉霧美隨便抓了一個玩偶,扔下了一百塊錢,向著電梯走去。
電梯口圍了一群人,個個神情緊張。
保安員正在維持秩序。
——發生什麼事了?
葉霧美問保安員。
——一個人掉下去摔死了!
那人回答說。
——那怎麼可能?
葉霧美非常吃驚。
——我們也覺得不可能,可就是發生了。電梯已經到了最下麵,可最上麵的門卻打開了,你說奇怪不奇怪?
——出事的是什麼人?
——一個曆史學家,據說是來開會的。
另一個保安員說道。
葉霧美聽到這句話,一下子昏倒在地上,那個玩偶也從她手裏甩出,飛進了仍然張開大嘴的電梯黑洞之中。
曆史學家從大廳裏走出來的時候,手裏也拿著一個領養的玩偶。那是一個芭比娃娃,長得很可愛,身上還有一個標簽,寫著“葉霧美”三個字。
他在等電梯,他的身後站著三四個人。
電梯門開了。
由於過度的興奮,曆史學家沒有注意觀察,一腳踩入了電梯黑洞。
按照他的判斷,這個黑洞不應該在這種高級酒店出現,不可能在這種高級酒店出現,不允許在客人身上出現,不合適在他身上出現,但不管他怎麼想,這個黑洞還是出現了。
曆史學家一掉下去,後麵的人就嚇得癱在了地上。
他從黑洞掉下去,摔到了已經落到底層的電梯頂上,乘坐在電梯裏麵的人都聽到了那一聲轟鳴。
他並沒有馬上死去,電梯沒有馬上停止,而是載著他的身體升到了頂層。
於是,他的身體又被擠壓了一次,像在烤肉架上烤過的肉排,被烙滿了網格型的花紋。
逐漸死去的時候,曆史學家想起了那些文身。
那些文身開始的時候還很清晰,卻慢慢地開始變形,像一團紅霧,籠罩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