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瘋?不瘋把自己搞成那樣?”我很驚訝。
母親說,這女人的精神本來是正常的。隻是她很不幸地出生在一個極度重男輕女的家庭,出生以後父親大罵母親,非得再要一個男孩。當年計劃生育查得極嚴,家裏又窮得交不起罰款,於是她父親就想了個損招兒—把自己的親生女兒報成智障兒童,這樣就可以合理合法地再生一個孩子了。
“所以她就裝瘋?”我覺得簡直匪夷所思。
“對啊。”母親歎息一聲,“如果不裝瘋,她爹就往死裏打她,這孩子被打怕了,就乖乖裝瘋,一裝就裝了20多年。”
“長大以後為什麼還要裝瘋?”我問。
“學東西的年齡全都荒廢了,她什麼都不會,也沒人娶她,人早就廢掉了。裝瘋好歹還有國家救濟金養著,就這麼混日子唄。總歸,好死不如賴活著。”母親淡淡地說。
高中時寫過一篇文章發表在《芒種》雜誌上,名字叫《第二個天堂》。寫的是我陪父親去某處精神病院檢修儀器的經曆。
在那間精神病院裏,我認識了一個病人朋友,他是個善良溫和的男人,一直在跟我說自己有個漂亮妻子和孩子,出門工作時生了病,被送進這裏,就再未聯係上她們。我安慰他,說結束工作回去時一定幫他尋找他的妻子。
臨走那一天他跑出來送我,還給我摘了一大捧我最喜歡的野酸梅,父親嘲笑我“到哪裏都能和群眾打成一片”。院長大聲嗬斥,把他趕了回去,他還是不忘回頭衝我用力揮手。
我衝他喊:“我一定幫你找你的妻子
—”
院長詫異地看著我:“你傻了?他20歲就被送進這裏了,哪有什麼妻子。”
這篇文章發表以後,我收到一封讀者來信,他說自己讀到結尾時哭了。因為他也曾是一名患者,隻是後來治療情況良好,終於可以像常人一樣生活。
他說生病的那段日子,常會陷入迷惘、孤獨,但頭腦中卻有一片很純淨的思維空間。在那裏,自己是完全的主人,也希望有個人可以坐下來,聽聽關於那個空間的故事,那樣他就會覺得很開心。
他最後寫:謝謝你,小妹妹。雖然他們的心已隨著頭腦荒蕪,但依然渴望著另一種意義上的完整。謝謝你曾經填補過它。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傻瓜。有些真傻,有些裝傻。
我們對待傻瓜的態度往往不那麼平和。即使看上去實在可憐至極,大約也隻跟上一句“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更有一位朋友聲稱“寧對十個壞蛋,不交一個笨蛋”。他認為“與一個智勇雙全的壞蛋過招,至少可以讓自己飛快成長。與一個笨蛋做朋友,隻會拉低自己的眼界和判斷力。”
然而我們都忘記了,可憐之人可能會有可恨之處,但更多的還是痛入骨髓的可憐之處。
那份可憐,往往是大多數貌似堅強無敵的人們,一生皆未曾領略的寒冷和遙遠。
讀《流放的老國王》,德裏達說:“當人們寫作的時候,總是在請求原諒。”此刻落筆的我,也在真誠請求著原諒—對那些曾被自己無意中傷及的靈魂。
沒有人從生下來就想當傻瓜,沒有人希望自己永遠是一顆不開竅的笨蛋。有多少心酸甚至心碎的起因,很少會有人有耐心坐下來細細傾聽;更不願意站在對方的立場上去思考:如果經曆了與他同樣的過往,現在的我會是怎樣?
西方有句諺語:不要抱怨別人的路好走,直到你穿上他的鞋子走一裏路。
我們是幸運的,沒有癱瘓不起的伴侶,沒有心如蛇蠍的親人,沒有絕望纏身的病症。所以不要在遇到小醜一般的存在時,笑得那麼大聲。摸摸你的心,那裏有沒有幽邃的空洞,有沒有曲折的裂痕,會不會在某個瞬間崩壞。
憐憫他人,即是憐憫未知的自己。也許有一天,你即是他,他即是你。
誰知道在某個地方,會不會也有人冷笑著看著遠處眉飛色舞的我們,輕蔑地說:“看,真是一個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