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綠豆水深潭裏有條金船。
天主堂意大利人米奇一心想得到這個寶物,
幾經周折,即將到手的金船後來怎樣呢?
故事亦真亦幻,跌宕起伏,
其中也顯露了幾位中國普通百姓忠厚、友善、不怕犧牲的優秀本色。
穀城縣西關街,有一幢金碧輝煌的建築——天主堂(穀城人叫“福音堂”),屋脊上豎有一根旗杆。抗日戰爭期間,一拉防空警報,旗杆上慢慢升起綠、白、紅三色旗。很多人聽到警報響,都到天主堂裏去躲日本飛機。有時人太多院子裏站不下,每當這個時候,我們就會看到一個細細的、高高的、皮膚白淨、黃頭發、藍眼珠的青年人,把教堂的大門打開,用生硬的中國話說:“裏麵去。”
一來二去,有人見到他會主動打招呼:“狗膽貓你。”
他會偏著頭盯住你,笑笑回答:“你好!”
人們私下議論:“你看他一雙眼睛好像羊子眼睛啊!”
這一發現得到大夥的認同:“像,真像,特別是偏頭望人的時候。”
有一天警報又響了,人們擠擠攘攘一窩蜂逃進天主堂。一進天主堂大家的恐懼心沒有了,說說笑笑比趕集還熱鬧。藍眼珠青年人來了,一群女孩子盯住他,其中一人忍不住噗嗤一笑。他側過身偏著頭,霎時引來一陣哄笑,幾個女孩笑得直不起腰。
他愣愣地站著,問身旁的一位紳士模樣的人:“他們笑什麼?”
“他們笑你長得帥,心腸好。”
藍眼珠左右瞧瞧自己,攤開雙手:“我怪嗎?”
“他們笑你長得‘帥’,不是‘怪’這個。”紳士翹起大拇指:“對中國老百姓有感情。”
他問紳士姓氏、做什麼事。
紳士自我介紹:“姓朱,字伯平,住熊家灣大槐樹,教書的。”
“我叫米奇,意大利人,伯父是這裏的傳教士,我和父親到中國來已經三年了,家住在薤山。”
他讓伯平老師對大家說,他伯父歡迎大家來這裏避亂,隻是不要隨地吐痰,注意衛生,不要亂動這裏的東西。
伯平問大家:“你們聽到沒有?聽到了,我不重複。以後見到左神甫要合手致謝。”
米奇對伯平說:“請你問問大家,縣城附近,有誰水性最好,能在水裏呆的時間最長。”
這時解除警報的鍾聲響了,人們紛紛動身要走。伯平高聲喊道:“等一下,等一下,哪個知道縣城附近,誰的水性最好,就是說誰在水裏呆的時間最長。”
人快走完了,最後剩下四個人,慢慢向他倆走來。
米奇:“你的水性好嗎?來,坐下慢慢說。”
“我們三同碑的陳老四,民國二十四年發大水,白浪滔天,人家敢下河撈東西。灣裏柯狗子兩口子打架,媳婦跳進綠豆水深潭尋短見,都快旋下去了,岸上的人直喊,救命啦!救命啦!沒有一個敢下水。陳老四來了,衣服都沒脫,‘撲咚’一聲跳進深潭,把人救了起來。後來兩口子感情好了,送了一籃子雞蛋,陳老四又送回去了。”
米奇:“他住哪?叫什麼名字?”
“你到韓家卡子一問陳老四,三歲小孩都知道。”
米奇端詳第二個人:“你,推薦誰?”
“東門外的姚閏國。要說在水裏呆的時間長,我看方圓幾十裏都比不過他,去年六月間,他一汆子紮進城壕裏,半個小時沒起來,岸上人都說:閏國完了!閏國完了!正說著,他一頭衝了出來,嘴裏銜的、雙手拿的、腰裏塞的都是魚,全是大家夥,足有三斤多。
米奇記在本子上。口裏念著:“東門外,姚閏國,能在水下呆半個小時。”記完他盯住第三個:“你來?”
“我沒他們本事大,隻會仰臥在水上睡大覺,能睡半天,還打鼾。有一回睡著了,一頭撞在木排上,當時就起了一個大凸。”
大家一陣好笑。米奇掏出手絹擦了擦眼淚,問最後一個:“你有啥絕招?”
“別的我比不過他們,我隻會踩水,別人踩水隻能露出奶頭,我能露出肚臍眼。”
米奇說:“以後我會拜訪你們。謝謝!”他含著笑意:“伯平老師 ,請到我房間坐一會,喝杯茶行嗎?”
伯平起身要走。米奇一把拽住他:“你不想知道,我問他們是想幹什麼嗎?”
“事不關己,插嘴找事,我一個窮教書的,哪裏有時間啊!”
“你這樣說,是不想幫助我啊!”
“不是,絕對不是。教書育人是我的天職。聖書有‘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的名言,你有什麼事情,到熊家灣大槐樹找我。”
“你願收我這個外國學生嗎?”
伯平笑笑:“當你的老師……不敢,算個異鄉知己吧!”
米奇作揖鞠躬:“學生有禮了。”
四月下旬的一天,米奇頸子掛一個小皮盒子,肩上背一個大皮盒子,準備出福音堂。咣!咣!咣!咣!咣!咣!緊急警報響了。鍾聲沒落,三架日本飛機擦著樹梢,嗤……嗤……從頭頂上飛過。人們慌成一團,拚死命地往福音堂裏擠。米奇喊道:“別跑!別跑!這裏已經很安全了。”飛機在縣城上空,盤旋了三圈,叭!叭!叭!掃射一梭子飛走了。
人群離去,米奇沒有發現伯平,他頭頂烈日,穿過油綠綠的田園和茅舍,七拐八拐來到遠近聞名的熊家灣大槐樹。米奇生平第一次看到這樣高大的古樹,確實被鎮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樹高十丈,枝葉繁茂,濃蔭密布。投影麵積兩畝多,樹杆胸圍四人牽手合圍不住,一座小廟緊挨著大樹的東邊,畸形怪狀的樹根,暴露在地麵,成了人們常坐的小凳。
米奇後退幾步,從胸前皮盒子裏掏出相機正要拍攝,一婦女喊道:“快跑!‘羊眼’把魂收進盒子去了,會短壽的。”
“羊眼”進村的消息大家都知道了。人們像看猴戲一樣圍了過來。
伯平聽說有個洋人來到大槐樹下,把很多人嚇跑了。馬上跨出校門,心裏想著十有八九是米奇來了。
米奇在取景框裏看到伯平快步向他走來,驚喜叫道:“老師,老師!你好!”
伯平握住米奇的手,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你怎麼到這裏來了?”
米奇俏皮地說:“無事不登三寶殿啊!”
眾人見朱老師和“羊眼”這樣親切友善,都漸漸圍了過來,一是想零距離地目睹“羊眼”的風采,二是想知道朱老師和“羊眼”是咋建立這段友情的。不一會兒,裏三層、外三層的把他倆團團圍在中間。伯平看到這陣勢很是興奮。他選了一塊突出最高的根塊,讓“羊眼”站上去,提高聲音對大家說:
“鄉親們,這位是米奇先生,意大利人。大家都知道,以前警報響了,福音堂的神甫隻準少數有錢有勢的中國人進去躲警報,一般貧民百姓是不準進的。米奇先生來了以後,不僅敞開了福音堂的大門,還打開了教堂的大門。讓平民百姓進去躲警報。我是上次躲警報認識這個外國朋友的,我們歡迎米奇的到來。”
群眾激情嘩然,熱烈鼓掌。
有人問道:“米奇先生,意大利人幫日本人打中國,那你為什麼要幫助中國人呢?”
“我父親是位將軍,因不滿當局的侵略政策,借養病,我們一起來到中國,住在薤山。天主堂的左神甫是我大伯父。”
米奇:“你胸前掛的皮盒子,是收小孩魂的嗎?”
米奇看著相機,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望了伯平一眼。
伯平告訴他:“他們問你胸前的皮盒子是做什麼用的?是收藏小孩子的靈魂的嗎?”
米奇忙說:“不,不,這是照相機。”他從口袋裏掏出幾張照片:“你們看,這是我家在薤山避暑的樓房,這是教徒在教堂做禮拜的情景,這位黃毛丫頭是我的女友。還有好多好多,都是用這架照相機照的。”說完他舉起照相機調好焦距和光圈,對準群眾“哢”拍了一張,轉身對著伯平“哢”又拍一張:“明天你們都會見到這兩張照片。”
群眾傳看照片,指指點點。一青年人:“米奇,來,給我們二嫂子照一張,夜裏放在你枕頭邊……”
二嫂子伸手揪住他的耳朵:“嘴還發癢不?”
“唉喲!你輕一點。唉喲!怕老婆,有酒喝。”
有人高聲叫道:“米奇!你快照呀!”
二嫂子紅著臉,不好意思走開了。
青年人捂著發紅的耳朵,一本正經地說:“回去再跟你算賬。”
“窮快活,值得嗎?” 老人白了青年人一眼。
伯平笑笑對米奇說:“這就是中國的農民生活。打打趣,鬧鬧笑話,也是一種文化,不低俗,也不算高雅。好了,不說這些了。米奇是我們的好朋友,我們有事要說,大夥都回去忙吧!”
眾人逐漸離去,米奇在伯平的陪同下,圍著大槐樹轉了三圈,仰頭窺視樹冠裏層,幽深恬靜。微風徐來似細流潺潺,又似海邊聽濤。米奇感慨道:“明年我要為父親在這樹下,架起帳篷避暑度夏,這裏的空氣比薤山還要恬淡。”
“這裏還有人間真情,鶯歌燕舞,稻花飄香。”
二人在小廟前佇立良久,默不作聲。眼望金爐香煙燼,目送彩雲過長空。米奇忍不住問道:“老師,為什麼在樹下修座小廟,裏麵供奉是什麼神仙?”
伯平引導米奇,指著樹叢深處:“看見了嗎?樹梢被捆在一起那個大圓窩。裏麵住的就是蜘蛛精,人們稱它是‘八腳仙’,不知道從何時起,大人小孩有個頭痛腦熱,七災八亂。就會有人在樹下燒幾張紙,求八腳仙下藥。其實是你自己在樹上找幾粒結晶膠狀物,或是刨些樹根,摘些枝葉,或是在樹杈處,刮些堆積物,回去熬水當藥喝,也有用熬成的水熏、擦洗患處。你別小看這種土辦法,真的治愈了不少的頑疾。皮家窪有個皮亮爺,小時候一頭禿瘡,奇癢難忍,一股腥臭味聞到就惡心。兩隻手換著不停地拍頭。他媽就是用這個方子,熏呀!洗呀!最後藥渣子蒸,熱捂在頭上,一捂就是半天。不到兩個月白禿殼沒有了,滿頭光亮光亮的,沒有幾根頭發。這個小廟就是他一手修建的。”
“老師,你見過這個蜘蛛精嗎?”
“沒有。但有人見過,還有人深夜看見從槐樹梢伸出一條銀線直達綠豆水深潭,蜘蛛在上麵行走如飛。從那時起人們傳說,蜘蛛成精了,蜘蛛成精了,越傳越神。”
“這個蜘蛛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剛才開玩笑的二嫂子,她有弟兄倆,老大十二歲叫興義,老二十歲叫合義,他們母親得了笤簸鼓,肚子脹得比懷孕還要大。為了湊錢給母親看病,弟兄倆每天到西山割黃茅草賣,因為人小手上沒力,茅草怎麼也捆不緊。沿路走沿路撒,趕到家隻剩下一把草了。有一天兄弟倆挑回家的黃茅草一根也沒有撒,咋回事呢!卸下擔子一看,一隻灰綠色蜘蛛從茅草柴裏爬了出來。原來草與草沾在一起是蜘蛛在幫助他們。於是他們把蜘蛛養了起來,每逢進山都把它帶上。以後人長大了,捆草也有經驗了,就把蜘蛛放進大槐樹裏,沒料到真的還成了氣候。”
“老師,我想在過山口,靈官殿對麵給它建個大一些的廟…… ”
“不行,不行。你別想入非非,它決不會去的。走,家裏坐。”
伯平住在熊家祠堂院子裏,由五間正房、兩邊各四間耳房、帶廳的四合院組成。全是青磚上頂封火牆,教室在正房裏,伯平住四間耳房。院內一株紫荊樹,旁邊一口古井。伯平邁進門檻喊道:“國貞,來客人了,你去招呼下學生。”
國貞身著白色衣褲,腳蹬黑色繡花鞋,一條長辮子繞頸一圈拋在背後。她應聲出門,頭也沒抬,邁過紫荊樹,徑直到教室去了。
米奇走進廳門,抬頭見到“熊氏宗祠”四個渾厚剛勁的大字,上寫“嘉慶己卯”。
米奇:“老師,嘉慶己卯什麼意思?”
“嘉慶是朝代,己卯是年號,也就是嘉慶二十四年,那年屬兔,你們公曆應該是一八一九年。”
“今年是一九四零年,應該說這房子已有一百二十一年了。”
說話間,伯平把米奇帶進了自己的書房,讓座在高腳圈椅上,說道:“教書人喜歡愛提問題的學生。學問,學問,想增長知識,必需勤於提問,善於提問。”
伯平沏上五山春茶,放在米奇身邊的茶幾上:“‘敏而好學,不恥下問。’一個勤於好學的人,不僅要向老師提問,還要向各種人學習。‘三人行,必有我師焉。’……”
伯平看米奇對書房的每一件東西都很專注、沉迷。對他的講話似乎沒有放在心上。轉身出了書房,在菜園裏拔了一些青菜回來,準備留米奇在家吃午飯。
國貞看爹摘菜回來,便提前放了學,讓爹陪客人敘談,自己著手做飯。
伯平走進書房,看米奇駐足細看一幅:“翰墨行四海 文章越五洲”的條幅,說道:“喜歡嗎?”
米奇:“老師,你也喜歡收藏呀?”
“這些都是我爺爺和太婆留下的遺物,有一些都送人了,坐下喝茶吧。”
米奇從皮盒子取出一塊金殼懷表,和自己的手表對好時間,捧給伯平:“老師,這是我孝敬您的禮物,請笑納。”
“不,不,不。這樣貴重的物件,我承受不了。你看上這屋裏東麵,盡管說,隨便拿,沒有啥值錢的。”
“老師,我是真心誠意的。純潔的友情是不能用物質交換的,你一定要收下。”
“你需要我做什麼呢?”
“老師,我是需要你的幫助,但是,這種幫助不是單方麵的。一是在法律允許範圍之內,二是平等共享。”
國貞:“爹,飯好了,在哪兒吃啊?”
“端來在書房吃吧!”
國貞端來四盤農家菜,一盤黑木耳炒雞蛋,一盤涼拌黃瓜,一盤青椒豆腐,一盤油炸蟬蛹。最後拿來一壺黃酒,兩個青花小瓷碗和兩雙筷子,擺放在客人和爹麵前。
米奇不解地問道:“師娘呢?”
“去年丟下我父女倆走了。”伯平有些傷感,“老年喪妻,人生一大忌啊!”
“老師,很抱歉,我不該……”
“沒關係,來,先嚐嚐這個,”他夾了兩個蟬蛹放在米奇碗裏,“早晨學生送來的。”
米奇吃了一個蟬蛹連聲叫道:“好香,好香啊!老師,這是什麼呀,真好吃。”
“知了的幼蟲,蟬蛹。”
“有賣的嗎?”
“沒有,是學生在樹下挖的。再過一個月,幼蟲羽化的時候你晚間來,到大槐樹上準能捉到一些。”
“這樣好吃的佳肴,怎麼沒人繁殖當商品賣呢!”
“這種昆蟲很奇怪,雌蟲產卵在樹皮裏,孵化成弱蟲落在地上,它自己鑽進土裏,不吃不喝,經過秋、冬、春、夏近十個月的休眠期,發育成成蟲。也許是生育期長,才有這樣鮮美的味道。”伯平說著又給米奇夾了兩個。
“讓師妹一起來吃飯吧!”
伯平停了片刻叫道:“國貞,來,一起吃。”
他們的談話,國貞都聽見了,提起母親激起的憂傷讓她已是潸然淚下,她非常了解爹爹此時此刻的心情,她強忍悲痛,笑吟吟地走進書房,移了一把高腳圈椅端坐一邊。
伯平對國貞說:“這是我新結識的朋友,天主堂的米奇,算是忘年交吧。”
米奇:“中國有人生三大幸事,怎麼說來?”
父女倆相互望著。伯平:“國貞,你知道嗎?”
國貞含笑答道:“一是洞房花燭夜。二是皇榜提名時。三是他鄉遇知己。”
米奇十分高興:“我和老師相認,對我來說,算是他鄉遇知己了,是件很了不起的幸事。”
伯平雙手舉起酒碗:“請,喝幹。”
米奇端起碗:“師妹,你也喝呀!”
國貞禮節性地嘴唇挨了一下酒:“你們慢慢用,我去做飯。”
伯平給米奇添滿酒,問道:“米奇,你說,需要我幫你什麼呢?”
“老師,我和你一樣,熱愛中國文化古玩。你知道由於大伯的關係,父輩們一致認為穀城是個好地方,山青水秀,人傑地靈。所以選擇薤山一方寶地,按照意大利的建築風格,建起了四幢別墅。一是居住休閑,消夏避暑,二是貯存古玩。上個月我從老鷹岩經過,探測儀(他打開皮盒子,拿出探測儀)突然響了,我向指針指向的方向走了約十米,靠近綠豆水深潭,紅燈亮了。它預告此處有貴重金屬。我走訪了很多群眾,他們說‘這個外國人是盜寶的’,都是另一種眼光看待我。老師,你說,我該怎麼辦?放棄吧,心有不甘,堅持吧,又怕觸及中國法律……”
伯平:“喝完酒,吃飯,這事好說。”
剛吃完飯,有人在院子裏喊道:“朱先生在家嗎?”
國貞安排客人在教室坐下:“家父有客人,請稍等。”
伯平:“米奇,我不留你了,我手裏有一件案子,我要為我的當事人作無罪辯護,三天後我到福音堂找你。”
米奇異常興奮:“老師,你是律師呀!我真的好運氣。”
“中國沒有律師這個稱號,我除了教書,就是‘畫老虎’——幫人打官司。你說的那個事,不涉及法律問題,先可找陳老四、姚閏國兩個水性好的一起研究商量。”
第二天上午,米奇沒費多大勁就找到陳老四的家,三間草房,門前一棵棗子樹,一條黑白相間的狗,臥在棗子樹下。幸好狗睡著了,米奇的到來沒有覺察。他慢慢地退了幾步,前後左右都是綠油油的莊稼,到哪去找防身 “武器”呢?嘿!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狗不咬屙屎的。試試看靈不靈。他輕手輕腳鑽進苞穀地,蹲下將苞穀杆子敲的嘩嘩響,狗起身望去,見是屙屎的,伸長前腳,拉直身子,伸了個懶腰,眼睛直勾勾盯住米奇,米奇站起來裝著提褲子,喊道:“陳四哥在家嗎?”
老婦問:“誰個?”
“福音堂的。”
老婦自言自語:“福音堂來幹什麼?花子,你去,叫他進來。”
花子嗯嗯唧唧,向米奇走來,米奇嚇得兩腿直打顫,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隻好硬著頭皮挺住。花子在米奇腳上、兩條腿到屁股,聞了個遍,才搖起尾巴。讓米奇跟著它進門。
老婦坐在靠牆邊的圈椅裏,用耳朵來判斷周圍的動靜:“我眼睛看不見,腿也不好使,有凳子你坐。”
米奇左右上下把屋裏打量一番,最後眼睛盯在老人身上。她穿一身褪了色的、帶補丁的、還算幹淨的藍土布衣服。臉色白淨,一直側著耳朵想捕捉來人的模樣。
米奇坐下問道:“大娘,四哥到哪裏去了?”
“他一早給我做好飯,牽著毛驢就出門了。”
“什麼時候回來?”
“聽口音,你不像本地人?”
“是意大利人 ,我叫米奇。”
“意國人?!幫日本人,打中國的的意國人?”她驚愕中把花子踢了一腳。
花子躍起,豎著尾巴,咧開嘴,喉嚨裏暗聲滾動,注視著米奇,等著主人一聲令下。
“不,不,大娘,你聽我說,我和父親,為逃避這場侵略戰爭,才到中國來的,你不信,可以去問教書先生,朱……。”
“朱伯平。”
“是,是,朱伯平,我的老師。”
“你找老四有事呀?”
“他水性好,請教。”
“啊!你想學劃澡。他出門趕腳去了,你到三同碑張家茶館去找,黑叫驢,四條蹄腳全是白毛,驢在人就在,驢不在就有生意走了。”
米奇一頭霧水,摸不著邊。什麼“劃澡”、“趕腳”、“黑叫驢”呀,不懂的問題太多了,不便一個個往下問,加上花子咧嘴發怒的樣子,心裏蹦蹦直跳。米奇說:“我到茶館找他去。”
“花子,你帶他去,找不著回來,吃了午飯再走。”
花子走在米奇前麵,不時回頭望著米奇。眼見已近中午,米奇有些猶豫不決,走走停停,花子嫌他走得太慢,蹺起腿撒泡尿到處聞聞,還嗯嗯嘰嘰地有些不滿。米奇決定回去,對花子說:“我不去找四哥了,你跟大娘說,我走了。”
花子支起耳朵,目送米奇遠去。
第二天一大早,米奇一身農民裝束,頭戴一頂舊草帽,腳穿一雙舊皮鞋,把相機、探測儀裝進一個布袋裏背在肩上,買了兩根油條,邊走邊吃。這回他沒到老四家去,而是直接到張家茶館去等陳老四。張老板正在生爐子,一眼就認定他是“盜寶的外國人”。任憑米奇坐在茶位上也不打個招呼。他又一次嚐到“同仇敵愾”的味道,米奇笑笑,把布袋放在桌子上:“老板,來兩碗茶,要上等茶葉。”
“將生爐子,稍等一會。”
米奇剛掏出《新華日報》,沒看幾行字,“叮叮當當”的鈴聲傳了過來。應聲望去,一頭黑叫驢拉著一輛膠輪板車,慢悠悠地穿過馬路在茶館的涼棚下停了下來。
米奇十分詫異,黑叫驢,四肢白蹄腳,對呀!怎麼沒人跟著!
這時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匆匆穿過馬路,兩隻眼睛盯住米奇:“我是老四,我舅說了,要我關照你。”
米奇愣住了:“請問你舅是誰呀?”
“教書的,朱伯平啊!”
米奇眼前一亮,熱情地伸出手,像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
黑叫驢仰起頭,伸長脖子,“哼……兒,哼……兒”叫個不停。老四這才過去給黑叫驢解套。黑叫驢望了米奇一眼,噴了一個響鼻。
茶館張老板聽說這個“盜寶的外國人”是朱伯平的朋友,還要自己的親外甥幫助他,不敢怠慢:“老四,招呼客人到裏間坐。”隨即將桌椅擦得幹幹淨淨,沏了兩碗茶:“客人需要什麼?請吩咐。”
米奇掏出一包滿是英文字母的香煙,站起來給張老板、老四奉上一支:“我是福音堂的米奇,不周到的地方,請多指教。”
張老板轉身從爐子裏抽出燃燒的木棍,點著香煙,深深吸了一口全都吞進肚裏,叫道:“好煙!好煙!”他把煙遞給老四:“你點著嚐嚐洋煙的味道。你們談,有事叫一聲。”
“昨天花子嚇你了吧?”
“著實嚇了一身汗,混熟了覺得它很好玩,通人性。”米奇望著叫黑叫驢: “四哥,你每天能掙多少錢?”
“我這個活也就是農閑的時候出來找點油鹽錢。”
“多少?”
“不好說,最好的一次,是一個瘸子新娘抱著孩子回娘家,摸了半夜才回家,給了十八塊錢,稱斤鹽都不夠。最慘的一次是給城內紅學裏的傷兵拉柴火,人和驢幹了半天活,累得滿頭大汗,揪在夥房邊等賞賜,一個當官的問:‘怎麼還不走?’”
我說:“長官,我娘眼睛快瞎了,想買瓶眼藥水,身上沒一個子兒。”
當官的破口大罵:“娘希匹,弟兄們給你們打仗,成堆的死在前防,你還想要錢!”說著抽了一根劈柴……
米奇沉浸在悲痛之中:“這樣吧,我每天按四十塊工錢,吃飯我包了。你看行嗎?”
老四起身就走,臉色都變了。嘴裏嘀咕道:“人窮誌不窮。”
米奇一把拉住他:“四哥,坐下聽我說,我的活不是一天兩天可以完成的,短時間幫個忙可以,十天半月怎麼行呢!”
“隻要我有空,十天半月也行。出遠門不行,中午我要給媽做飯。”
米奇深知老四的強勁,這樣僵持下去不會有好結果。想了想:“你看這樣行不行,伯平是我的老師,是你親舅,這件事他說了算,怎麼樣?”
老四把夾在耳朵上的半支香煙取下,走到茶爐上點燃,回到座位上,一邊抽著一邊想,最後用拇指和食指鉗著長吸一口吐掉:“中!做啥?走吧!”
“別急呀!四哥。你知道綠豆水深潭裏是什麼嗎?”
“金船。怎麼?你想打它的主意?”
米奇點點頭,睜大眼睛盯住四哥。
“三年前,兩個英國人帶了一個潛水員,為撈這條金船,前後折騰了十多天,差點把潛水員憋死在潭裏。撈沒撈著沒人知道。”
“還在裏麵,”米奇提起布袋,“走,到綠豆水你就知道了。”
張家茶館到綠豆水兩裏多路,不一會探測儀報警了。米奇從布袋裏取出儀器:“你看指針,紅燈也亮了。儀器準得很,我們往前走,你看指針還是指向潭裏。東西肯定還在裏麵。”說著抽出一支煙遞給老四。
老四搖搖手:“你那煙沒勁,沒我的旱煙棒子香。”
他倆坐在老鷹崖下棧道口。老四抬起頭望著頭頂上的青石板:“你看這上麵的元寶印、打杵帽印、繡花鞋印、陀螺印,這些金疙瘩都被你們外國人盜走了。”
米奇笑笑:“憑什麼?”
“你手裏有洋玩藝。”
“你們發現這些印記多少年了?”
“黃三娘子打這棧道時就發現了,有兩百多年吧。”
“德國人發明這探測儀還不到五年,你咋解釋?”
“反正你們外國人眼睛就是‘毒’,到處跑,找地下的好東西。”
“四哥,我在想,這棧道有三尺多寬,六、七丈長,六尺多高,打下的石塊應該直接落到深潭裏麵,足以將深潭填滿,而現實卻相反。這些打下的碎石到哪裏去了?”
“打棧道的有個老石匠,叫李發子,從黃三娘子手裏,用二百擔稻穀包下這項工程,為保護綠豆水景致,吩咐手下人,不準一塊碎石落入潭裏,並安排四匹騾馬把每天打鑿的碎石運回老家金門溝。老石匠眼力不錯,認定石塊裏有貨,於是在家門口修建了水打鐵礱,將石塊粉碎,從中淘金,成為當時穀城首富。”
米奇:“還是你們中國人厲害,兩百年前能用肉眼看出石塊裏有金子,真是了不起啊!要感謝當年的老石匠,為後人保護了綠豆水深潭這一奇觀。聽說,你跳下深潭救過一個尋短見的婦女是吧?”
“誰敢下深潭救人呀!你過細看。”老四摘了幾片樹葉投入潭裏,轉了三圈不見了。
米奇驚呼:“樹葉呢?樹葉咋不見了?”
老四慢條斯理掏出旱煙鍋,吸上一口:“有一年五月初十,曾洪生領著他的五隻鸕鶿,在老鷹岩捕魚,水清見底,魚兒無處藏身,紛紛遊進深潭。五隻鸕鶿齊追一條大鯉魚落入深潭,旋了三圈不見了蹤影。曾洪生嚎啕大哭:‘龍王爺呀!你殺人不眨眼呀!我一家八口,全指望這五隻鸕鶿養家糊口呀!’絕望中他挑上腳劃子往家走,到中碼頭放下劃子準備過河時,五隻鸕鶿‘哽!哽!’向他呼叫,並扇著翅膀撲撲向他飛來。他抱起每隻鸕鶿親了一陣,解開它們脖子上的紮繩,向每隻鸕鶿嘴裏填進一條一斤多重的翹嘴白。”
米奇苦思不得其解,直愣愣地盯住老四。
“糊塗了吧!”老四說:“為什麼中間是個漩渦呢?潭底下邊還有一條暗河啊!”
米奇連連點頭,眼睛盯住漩渦:“你看那隻蜘蛛,漩到中間就是漩不進去,咋回事呢?”
“蜘蛛就是有這個本事。再大的水,翻大花浪。蜘蛛在水麵上行走如飛,因為它彈跳的速度特別的快。”
米奇凝視遠方,一隊貨船擺成長蛇陣,搖著櫓,喊著號子,從他麵前順流而下。喊道:“綠豆水呀!嗯!有漩渦啊!哎喲。插上翅膀!嗯!飛起來過!哎喲。加把勁呀!嗯!快如梭呀!哎喲。船到碼頭!嗯!有酒喝呀!喝樂樂!喝樂樂!”一隻隻沉重的貨船,在鏗鏘渾厚的號聲中,浪花四濺,箭一般地穿過綠豆水深潭。
“快晌午了,我要回家給老母親做飯,要不你上我家將就一頓?”
“四哥,東門外的姚閏國你認識嗎?”
“你說水貓子!認識,不熟悉。”
“對,對,水貓子。”米奇想了想:“我現在就去找他,明天上午你在家等著。”
米奇沿著南河大堤,經四畝地、河街口、中碼頭向東門外走去。五月半,天已經很熱了。下午兩點多,突然一陣悶雷在耳邊炸響。頭頂烏雲密布,水聲嘩嘩,接著就是傾盆大雨鋪天蓋地。他沒有選擇避雨,像海燕張開雙翅,迎接暴風雨的來襲。十多分鍾後,暴雨驟停,陽光火辣辣地烤著濕潤的大地。他仰頭觀望,不覺一陣驚喜,迅速地掏出相機,拍下了“西邊日頭東方雨”的自然奇現。在中碼頭下大堤的時候,可能是樂極生悲吧,雙腳一滑,一個仰八叉摔倒在地上,一隻皮鞋甩了八丈遠,濕透的衣服又沾了一身泥。他瞧瞧自己,哭笑不得,提著一隻鞋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