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蜘蛛精深潭撈金船(2 / 3)

陳老四在家足足等了三個整天,不見米奇的蹤影。他感到不大對勁:人是從我這裏走的,兵慌馬亂的,有個好歹我咋說得清楚!下著小雨,夜又黑,披上蓑衣赤著腳,連夜去找舅舅朱伯平。伯平一聽,事關重大,撐起油紙傘,卷起褲腳,舅甥倆在雨地裏急急趕路。福音堂大門緊閉,而門前的電燈還亮著 。

伯平掏出懷表,正十點,硬著頭皮敲門:“咚咚咚!咚咚!”

一個修女打開門:“你們找誰呀!”

伯平答道:“我們是米奇的朋友,約好的時間過了三天沒見到他,我們很是著急,想來問問情況。”

左神甫身著白色晚服快步走了過來:“是伯平老師嗎?快!屋裏坐。天這麼晚了,唉呀!”

“神甫,我們很想知道米奇……。”

“沒事,沒事。他病了,我們叫‘感冒’,你們中醫叫‘傷風’,還需要靜養兩天。放心,放心。爾後少不了麻煩你的。”

伯平麵帶笑意:“請轉答我們對米奇的問候。告辭了。”

第三天半晌午,米奇拖著疲憊的身軀到熊家灣大槐樹去拜見伯平老師。農村正是麥收大忙季節,金黃的麥浪翻滾,到處都是揮鐮割麥的人群,他一路走,一路觀看中國農村豐收場景。

人群裏有人叫米奇的名字,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目光集中在米奇身上。國貞抬頭擦把汗:“爹,米奇找你來了,快回去。”

伯平舉起鐮刀揮了揮,示意米奇經小路往南走,自己大步趕了過去。米奇迎上,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伯平:“你瘦了。”

米奇:“老師,你家還種地呀?”

“沒有。熊大爺八十多了,沒兒沒女,我們幫他一把。你看是在大槐樹下坐,還是上家裏坐?”

“樹下涼快。”

伯平回家提來一壺茶,在小廟前一處平展的盤根上坐下:“你身體不錯呀,怎麼會‘傷風’呢?”

中國有句俗話:“人倒黴喝口涼水都塞牙。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在狂風暴雨中稱好漢。”他把全過程簡要地向伯平作了彙報,把當天照的照片遞給伯平。

伯平接過照片仔細端詳,念道:“遠景是群山,近景是河流,太陽光輝穿過雲層,雨絲和光輝交織,像瀑布飛流直下。嗯!不錯。難得的自然奇觀。好!看來你摔一跤,害場病值得。”二人開心地笑了。

米奇看這腳下盤根錯節的樹疙瘩:“老師,這大槐樹有多少年了?”

伯平:“按熊氏宗祠文獻記載,公曆一六九二年,也就是康熙三十一年。從陝西大槐樹移民到這裏的熊氏兩弟兄,也就是現在熊姓人的老祖宗。帶來栽到這裏的。今年公曆是多少?算算。”

米奇掏出鋼筆快速運算著,口中念道:“今年是一九四零年,一九四零減一六九二,正好二百五十二年。”

“我今年五十二歲。”

“父親也是五十二歲。”

伯平笑笑:“二十二歲我接過父親的衣缽在這裏坐堂教書,整整三十年了。每天除了和十多個學生相處外,交情最深的也就算這棵古樹了。親眼見的,兩耳聽的、現實的、傳說的、各式各樣的故事可多了。”

米奇很興奮,急不可待:“老師,我最喜歡聽中國的故事了,你快講啊!”

“譬如你到我這兒來前二十分鍾,我就知道了。”

“老師,你會算啊!”

“小學課本上有一首兒歌:‘喜鵲叫,客人到,客人坐下,姐姐倒茶。’老師,是喜鵲告訴你我要來的嗎?”

“我和國貞剛出門,一對喜鵲從頭頂飛過,落在槐樹的枝頭上蹦呀!跳呀!喳喳地叫個不停。國貞說,今兒要來客。我轉念一想一定是你了。”

“老師,真是不可思議!你這樣說,喜鵲一定是神鳥了。”

“喜鵲長年就在居巢範圍內活動,吃飽喝足之後,喜歡在高枝上曬太陽、梳理羽毛。也許是站得高看得遠吧。在它的視野範圍內,人們的相互往來它們‘心’中都有底,一旦發現誰往什麼方向走,成雙成對的喜鵲就會在那家門前連蹦帶跳,興奮地‘喳喳’叫上一陣,不一會客人就到了。”

米奇高興地笑道:“老師,這是你觀察到的見解,還是聽別人說的?”

“你說呢?中國有一幅象征夫妻恩愛的名畫叫《喜鵲登梅》,畫中一對喜鵲在梅花叢中嬉戲歡鬧,情意綿綿,像是它們對梅花情有獨鍾,偏愛梅花。其實不然,它們對所有花卉都有依戀感,就是最普通的南瓜花也不例外。”

“老師,你對喜鵲的觀察真是夠細致的了。”

“也還有不了解的地方。”

“你指的是哪些方麵?”

“民間有一個傳說故事,‘七月七,牛郎會織女’。說的是天上的織女下凡,私自和鄉下的牛郎結為夫妻,並生育了一男一女,後來被王母娘娘知道了,差兩名天兵下凡捉拿織女回宮,一對恩愛夫妻被強行拆散,織女一路呼喚郎君和兩個孩子,牛郎挑著兩個孩子一路緊緊追趕,眼看即將趕上時,王母娘娘拔下頭上的玉簪隨手一劃,一條銀河橫亙在他們麵前。夫妻、母子,隔河相望,肝腸欲斷,淚灑天庭。王母娘娘‘慈悲為懷’,詔告天下:每年的七月七日,是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隔了一條河,怎麼見麵?這事被喜鵲知道了,七月七日這一天,天下的喜鵲都到銀河集聚,頭尾銜接,搭成一座鵲橋,所以才有‘鵲橋相會’的故事。”

“這個故事很生動,也很感人。老師,七月七日那一天喜鵲們都去了嗎?”

“去了!每年的七月七日喜鵲們都去了。我做了二十年記載和調查,這一天沒有一個人見到喜鵲,並且第二天見到的喜鵲,頭頂上的羽毛都有脫落的痕跡。”

“頭頂上羽毛脫落說明什麼呢?”

“喜鵲之間,你抓住我的頭,我銜著你的尾,結成為鵲橋啊。”

“哦!羽毛脫落是搭橋造成的!”

“老師,我聽說斑鳩比喜鵲厲害,可以隨便占據喜鵲的巢?是這樣嗎?”

“‘鵲巢鳩占’這個成語是錯的,是誤導。喜鵲巢建造非常堅固,除繁育雛鳥外。也是雌雄喜鵲長年棲息的地方。斑鳩的巢非常簡陋,俗話說:斑鳩窩八根柴,喜鵲窩二人抬。有可能是喜鵲廢棄的巢,斑鳩在上麵下蛋孵化雛鳥。”

“它們辛辛苦苦築起的巢為什麼要廢棄呢?”

“這和我們人類占小便宜有關。”

米奇呆了良久,想不明白,廢棄的巢怎麼扯到我們人身上了呢!

“犯糊塗了不是。喜鵲產蛋孵化期,比雞和其他鳥類要早六十天左右,故而有‘三月三,喜鵲飛過山’的說法。”伯平站起來, “你看那個廢棄的巢,緊挨著有一個垂直的枝幹,每年的二月初,人們帶上四枚雞蛋,爬上這個枝幹,輕而易舉地來個偷梁換柱。憨喜鵲呀!明明白白知道雞蛋比自己的蛋大,還是任勞任怨、忍饑挨餓地孵啊!二十一天後,人們接小雞回家,這批小雞七月就能下蛋。你說莊稼人不認字,可算起經濟賬來一個頂倆。”

“第二年,他們還這樣做嗎?”

“喜鵲照常下蛋,人們還是借巢孵雞。”

“以後呢?”

“三年以後這對喜鵲不知去向,可能帶著永久的傷痛客死他鄉了。”

“喜鵲太憨厚、太老實了。老師,我買些小雞給他們,叫他們不要這樣做行嗎?”

伯平笑笑:“你也憨厚得可愛。你別忘了,三月間哪來的小雞啊!”

“老師,我還想聽你的今古奇觀,太有意思了。”

“你說,哪方麵的?”

“哪方麵都行。還是有關鳥的故事吧!”

“是老鷹?鷂子,還是黑老鸛或是麻雀?”

“麻雀小不點,其貌不揚也有故事呀?”

“每年小麥成熟的時期,大槐樹上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來無數的麻雀,把每個枝頭壓得搖搖欲墜,不停地在空中遊蕩。它們來幹什麼呢?齊聲唱歌,集體飛舞。所謂的唱,就在一起大聲地叫,‘啾、啾、啾、啾、啾、啾’,不絕於耳,吵得給學生上課都無法進行,我索性站在祠堂大門外去觀察,去聽。這一觀察,這一聽,嘿!真還聽出了門道,看出了蹊蹺。它們說唱就唱,說停就停。沒誰發出信號,非常整齊,高度一致。停下來的時候,個個顯得很興奮,蹦跳的,梳理羽毛的,磨嘴的,相互偎依,但是都在原地,沒有一個亂飛亂動的。唱一陣子,歇一陣子,唱的時間長,歇的時間短。”

米奇聽出了神,目不轉睛地望著伯平,似乎有些著迷的樣子。

“這樣唱夠十二遍或是十六遍以後,還是沒誰下口令。也沒誰領頭,轟地一聲,彈出叢林,黑壓壓的一大片,滿天飛舞,遮天蔽日,井然有序,步調整齊。以大槐樹為核心,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往東是頭,往西是尾,變化莫測,快似飛梭,慢如帆移,輕盈漂泊,英姿婆娑,亦畫,亦歌,風卷殘雲,低空飛沙,讓人驚歎,真是終身難以忘懷啊!”

“老師,每年都有這樣的場景嗎?”

“像這樣大的規模,我一身隻經曆過兩次,麻雀這樣完整的先歌後舞的展示。很多次就在麻雀開唱的時候,有人向樹叢中衝上一石頭,罵道:‘給老子滾遠些,日他媽,到手的糧食,老子來養活你!’是的,它們歌罷舞畢之後,都會到麥林裏啄食即將成熟的麥粒,萬鳥之眾啊!百姓的損失可想而知。”

“小小的麻雀有如此廣大神通,老師,隻有你的眼力才能看出這一奇特的景象。那它們內部的秘密是什麼?是什麼力量控製它們這樣高度的統一行動呢?”

“我隻是揭示了這一鮮為人知的自然景象,其他的全然不曉。”

米奇:“匪夷所思!老師,還有啥?你再講啊!”

“要講的太多了。你喝茶,隨便轉轉看看。我去準備點菜,咱倆再喝兩盅。”伯平轉眼一看,一個女孩牽著盲婦向大槐樹走來,再一細看,忙迎上去:“姐,大忙天你怎麼來了?”

米奇:“大娘,你稀客。”

“差點見不著你們了,高燒三天三夜,滴水不進,我叫老四把棺材準備好,大忙時候不要驚動別人,悄悄埋了算了。老四連夜來祈求八腳仙,兩道藥沒喝完。你看我……。”

“啊!你是來還願的。”伯平把姐拉到小廟前,替姐點著香,燒黃表。

大娘跪下磕頭,口中念念有詞。起身抱著大樹上下摸著轉了一圈,最後把耳朵貼在樹身上細細地聽著:“哎呀!不好!八腳仙說了,‘明天未時有大雨’。你快告知鄉親們。”說完匆忙離去。

米奇不解地問道:“老師,有雨,八腳仙怎麼不跟我們說呀?”

伯平:“也許我們和八腳仙之間,還沒有架起信息的橋梁吧?明天中午過後有雨,我現在要去告知鄉親們,這是大事。麥收最怕下大雨,一定要在大雨來臨之前將麥捆堆好,以防黴爛變質。等我把事辦完了我們接著聊好嗎?今天中午的酒,也隻好改日再喝了。”

“老師,你準備跑些什麼地方?”

“縣城周圍四鄉、八個營子都要走到吧!”

“老師,我跟你做個伴,一路聽你談古跡行嗎?”

“也好,我回去帶點吃的就走。”

二人經過山口、鍋底湖,沿北河順流而下,穿叢林,涉河套,經孟樓、後湖。他們深入村寨巷尾,田間地邊,一路風塵,滿頭汗水,不厭其煩地重複著同一個內容的話題,碰見一人,說上一遍,並要對方廣泛宣傳,做到家喻戶曉。半後晌了,伯平看米奇滿臉通紅,伯平哎呀一聲,悔恨不已:“我怎麼忘了你還帶著病呢!”忙摘下頭上的帽子不住地給米奇扇著,急得伯平直跺腳:“不該讓你跟我一起來。”

米奇微笑:“老師,沒事,就是兩條腿像是很沉。”

二人放慢步伐,迎麵過來一個扛扡擔的小夥子,伯平正要搭話,小夥先開口了:“你是說明天中午要下雨的事嗎?”

伯平一愣:“你是怎麼知道呢?”

“還不是你們說的嘛!東門外這一帶都知道了,肉告示快的狠啦。”

米奇:“老師,我們到東門外了,找個蔭涼歇一會兒吧!”

二人來到一家門前的杏樹下,樹下有兩塊油光的青石頭,伯平一屁股重重地坐上去,長出一口氣:“快坐下呀,還望什麼?”

“我想給你找個凳子,石頭一定很熱的。”

“熱!也比站著舒服呀!”

這時屋裏出來一個淨屁股男孩,一對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倆。伯平說:“小朋友,家裏有水嗎?”

小家夥沒有答話,折回身從屋裏拿了一個帶繩的竹筒,蹬,蹬,蹬,向屋後跑去,不一會提來一滿竹筒甘泉,雙手捧著:“井拔涼。”

伯平接過牛飲一陣,遞給米奇:“純淨水,大膽喝。”

米奇一口氣喝完:“啊!甘露,救生露,沁人肺腑。老師你有何感慨?”

伯平脫口而出:

夏日炎炎割麥忙,

頭頂烈日濕衣裳;

二人同行話驟雨,

紅杏樹下好乘涼。

米奇連聲叫道:“好詩,好詩。”

“談不上什麼詩,算個順口溜吧!小朋友,你叫什麼?”

“叫金娃。”

米奇忙問:“水貓子,姚閏國你知道嗎?”

“是我二叔。”

米奇又問:“在家嗎?”

“到北河摸魚去了。”

米奇有些掩飾不住興奮:“老師,中國有兩句成語怎麼說來?”

“踏破鐵靴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伯平說,“我知道,你一直在思考綠豆水深潭裏的東西,等這段農活忙完了,你身體恢複了,好好研究一下,成與不成應該有個了結。”

米奇:“金娃,你二叔住在什麼地方?”

“我家屋後,三間草房,門前有水井。”

伯平、米奇經過半個小時的休息,及時補充了水分,加上無意中知道了姚閏國就住在這裏,二人的心情特別的好。在小金娃的引導下,他們走進了這個小村落。全村有五戶人家,都姓姚,以種植蔬菜為生。姚閏國住三間草房,牆是用蘆葦夾起來的,還算整齊。房前屋後種滿了辣椒、茄子、黃瓜、葫蘆、南瓜。門前水井邊豎著兩根木柱,橫梁上係著一根木杠,一頭捆了一個石頭,一頭係了一根帶繩環的竹杆,米奇偏著頭端詳著:“老師,這是取水用的嗎?”

“你想試一下吧?金娃,去,把水桶拿來。”

金娃指著菜園的小路上:“你們看,我二嬸賣菜回來了。”

金娃的二嬸姓肖叫杏玲,挑著一擔空菜筐,矯健地走了過來,開口問道:“二位是來找國子的吧?”

米奇:“嫂子,你怎麼知道我們是來找閏國呢?”

“我會算。”杏姐把筐子放在階簷下,進屋端了兩把椅子,放在井台邊:“朱先生,你請坐,這位是意國的米奇吧。”

“你怎麼認識我們?”

“一個月前,你幫我爹打官司,那天晚上在我家喝酒,還是我做的菜呢!”

“哦!肖自壽的大姑娘。你爹說,當初應該把你送到我學校裏讀書,你們姊妹三個屬你最聰明。”

“女流之輩,讀書也沒用,生來是刨土的命,把菜種好,有個零花錢就行了。”

伯平笑笑:“你不想把你這草房換成瓦房,把籬笆牆換成磚牆嗎?”

“想啊!做夢都想。先生,你不是外人。我手裏倒有幾個錢,又想蓋房子又想給兒子成親。唉!叫人難死了。”

“有啥難的嗎?叫我說,先蓋房子。這位置靠河邊,地勢低,洪災多,不能有‘住籬笆房子成本底,衝走了再蓋’的思想。有條件想蓋房子,就要蓋青磚封頂的好房子。一日住百日安,快快活活賽神仙;大水來了我不怕,坐在樓上看帆船。你說呢?”

“民國二十四年發大水,我們在北城牆上,看到一家一家的草房漂走了,唯獨姚貢爺的青磚瓦房,大水封門三天三夜,雞毛都沒損一根。當時不少人下決心:老子有錢了非蓋青磚上頂大瓦房。啊!有錢了又沒用在正路上,魚娃喝水——四腮跑了。先生,你說的在理,我磕頭舉債,也要把房子蓋起來。”

米奇:“嫂子,有困難盡管說。”

“到時候嫂子張嘴了,你可不要裝鱉啊!”

米奇望著伯平:“老師,啥叫裝鱉?”

“就是像鱉一樣,把頭縮在肚裏。”

一陣好笑。

金娃跑到杏玲跟前:“二叔回來了。”說完,又跑去迎接閏國,兩頭討好。

姚閏國,濃眉大眼,細高個兒,全身黝黑放光,赤著腳,隻穿一件家機布打褶的褲衩。右手握著鋼叉,左手提著魚簍。見金娃跑到麵前:“又想要泥鰍燒著吃是吧!”

“來客了,兩個。”金娃小聲說道。

“國子,你看誰來了。”杏玲大聲嚷道。

閏國傻笑:“意大利,米……奇。”

“這一位呢?不認識?”

“熊家灣大槐樹的朱先生,記住了?”杏玲像是在教學生。

“想起來了,熊家灣的朱家舅。”

伯平質疑:“你怎麼叫我舅呢?”

“陳四哥叫舅嘛!”

“他來過?”

“來過呀!”

伯平、米奇相互望了一眼,會心地笑了。

杏玲轉身進屋,拿來一隻水桶和一個大木盆。眨眼間把桶套在打水的竹杆上。雙手抱住竹杆往下一蹴,撲通一聲,雙手往上一送,一桶水提出井口。隨手將水倒入大木盆內,閏國拎起魚簍,撲撲通通往盆裏倒。好家夥!各種魚足有五、六斤,翹嘴白、鯽魚占多數,還有四條黃鱔兩個鱉,大多都還活著。金娃忙在盆裏找泥鰍。杏玲伸手抓了兩條大鯽魚,塞到金娃手裏,貼近耳朵說了兩句悄悄話,金娃應聲回去了。杏玲滿臉笑意:“先生,你們喜歡喝啥酒?黃酒、石花老窯都有。”她看伯平、米奇猶豫不決,臉沉下來:“要是嫌我們刨土的,你們趕快走。”

伯平賠笑道:“杏玲,你說遠了,大忙天,耽誤你們生產,有些過意不去。米奇說他空著兩手不好意思。”

杏玲:“我又不是專門製酒席接你們,擺上七個碟子八個碗。有啥吃啥,菜是自己種的,魚是自己逮的,想讓你們改個口,吃個新鮮,也讓我這個洋兄弟,在茅草棚裏吃頓飯,感受一下中國農村是個啥味道。”說完她叫閏國破魚殺黃鱔,自己係上圍裙到園子裏擇菜,她怕伯平、米奇沒事做著急,便說:“先生,你們倆到姚貢爺家去,看看他的房子,今年秋天你們幫我設計新房,心裏有個譜。你們到處看看,飯好了我讓金娃叫你們。”

米奇和伯平漫步在鄉間的小道上,二人有一個共同的感覺,杏玲能幹,熱情,實在,初次見麵像是自家人一樣。米奇疑惑問道:“中國農村婦女都和杏玲嫂子一樣嗎?”

“賢良出便家呀!這一帶種菜手頭活,所以呀,人也大方。”

“老師,我跟你一起沾了大光啊,這樣親近接觸中國百姓,真正地了解到他們的純樸,善良,勤勞。他們沒有文化,在我看來他們本身就是一種文化。老師,你說呢?”

伯平笑笑沒言語。

說話間,金娃從後麵咚咚跑來:“朱爺爺,洋叔叔,回去吃飯。”

伯平、米奇一進屋,熱騰騰的十個菜擺滿一桌,杏玲準備斟酒,她看米奇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雞大腿……“都先吃菜,洋小弟真是餓了。”順手給他夾了半條魚和一塊鱉肉,放在碗裏。她給伯平斟上酒:“朱先生,我們先喝。”

伯平一氣喝了半碗酒:“米奇病了幾天,還沒投上飯,今天又遇上急事,中午我們兩個吃了一個餅,虧得他年輕身體好,堅持到現在。”

米奇把菜吃光了,湯也喝完了:“我一生中第一次吃到這樣好吃的菜,真的太餓了,也是一次餓這狠,一天我創造了兩個第一的人生記錄。”

杏玲給米奇添了一碗黃酒:“都端起來,第一次見麵,幹!”

四人一飲而盡。

閏國一個個給他們添滿:“吃菜,吃菜,隨便。”

伯平一麵吃,一麵誇獎杏玲的菜做的好,碗碗菜都好吃,便問米奇:“你說,是你們意大利菜好吃,還是中國菜好吃?”

“中國菜好吃,花樣多,每碗都好吃。”

杏玲:“肚饑好吃麥仁飯。”

米奇盯住伯平。

伯平:“麥仁,是大麥,很難吃的糧食,她是說,肚子餓了吃什麼都香,都好吃。”他端起碗:“閏國、杏玲,我敬你們一個,謝謝你們的盛情款待。”

杏玲:“老師,我們換個喝法行嗎?”

“你說,是猜拳,還是杠子打老虎?”

“都不是。”

伯平不解:“都不是!那是什麼?”

杏玲嬌憨地說:“行酒令。”

伯平嘿嘿一笑:“你說怎麼個行法?”

米奇:“啥叫行酒令?”

“你聽杏玲說。”

“我沒有讀過書,但是我非常喜歡和尊敬有文化的人,在先生、洋兄弟麵前不怕丟醜,說錯了你們指教。我先說個意見,不行,抹掉重來。我想每人說四句話,每句都帶酒字,還要連句。限定時間,超過時間說不上來……喝酒。你們看這樣行不行?”

“一句沒有酒字,或是不連句呢?”米奇問。

“先生,你說呢?”杏玲尊重地問伯平。

“令,就是命令,軍令,是硬性規定,要求大家無條件執行。酒令也是一樣,不依規矩,不能成方圓。”

“你們兩個同意嗎?”杏玲問米奇和國子。

閏國:“隨得方,就得圓,你們咋辦咱咋辦。”

杏玲拿來兩個碗,給伯平、米奇各盛了一碗鱉湯。大家一麵吃,一麵想,都沒人說話。突然,閏國說:“我想好了,我說。”大家放下筷子,靜悄悄地等著。

閏國開口道:“逮魚賣了去買酒, 喝酒過後去逮魚,黃酒我是天天喝,要是偷酒對不起!”

閏國說到第四句,杏玲的臉猛地一沉,嚴厲地駁斥道:“我什麼時候不讓你喝酒了!你說。一年三百六十天,黃酒、石花二鍋頭擺在你麵前,哪一天不是醉醺醺的。你當著先生、洋兄弟把話說清楚,何年、何月、何日、何時我這個惡婆不讓你喝酒!嗯。”

“你忘記了吧,天生(他們的兒子)三歲的時候,大伯給他一瓶二兩裝的石花老窖,拿回來讓我嚐嚐,你硬說他偷的,把娃子屁股都打紅了。”

杏玲不好意思:“鬼娃子,記得這些陳芝麻爛穀子。來,陪你一個酒。”

“陪啥酒!你輸一個,冤枉人罰一個,連喝兩個。”

“我喝兩個,你喝一個該行吧。”

“一滴也不喝。”

“小孩的雞雞——越撲拉越硬,不喝去 !”她端起碗,咕咚咕咚沒換氣一口喝完。正要端第二碗酒,伯平伸手攔住:“不能堵氣喝酒,這樣會傷肝的,也容易喝醉。”

米奇:“杏姐,要不我替你喝了。”

冷不防國子端起酒一仰頭,來了個底朝天。

伯平:“閏國,你讀了幾年書?”

“八歲給姚貢爺放牛,沒進過學堂門。”

米奇:“我來說,杏姐有黃酒,又買二鍋頭,黃酒白酒一起喝,五湖四海雲裏遊。”

“喝酒,喝酒,兩碗。”閏國、杏玲一致認為兩句沒帶酒,應該喝兩碗。

米奇辯白道:“二鍋頭不是酒吧?五加四等於九嘛。第三句有兩個酒,按理說你們每人喝一碗才是。”說完他盯住伯平。

閏國:“朱家舅,你說該怎麼罰呀?”

伯平向米奇微微點頭,說道:“二鍋頭,四加五應該說都是酒(九)。在行酒令之前沒有考慮周到,才出現這樣認識上的問題。這樣吧,我們四個同飲一碗。”

“朱家舅就是護著米奇!”

杏玲:“他小些,我們放他一馬,端起來。”

“從此以後同音和酒的名稱都算對,這樣更有文化味,你們說呢?”

杏玲:“咋不行。大家驢,大家騎。別光顧說話呀!隨便吃菜,一邊吃一邊想。”

伯平:“剩我們倆了,你先說,我墊底。”

“我給大家唱個歌行嗎?”

閏國站起來:“別忙唱,我去把豬拴好。”

杏玲給閏國一個白眼:“活鬼精,豬嘴裏長不出象牙!”

米奇小聲問伯平:“這個時候國哥為啥要去拴豬?”

伯平笑答:“閏國說杏玲唱的難聽,怕把豬嚇跑了。逗玩唄。”

“國哥,你有幾個晚上叫我起來幫你找豬,記得嗎?”

“什麼時候?”

“你打鼾的時候。”

大家一陣大笑。

伯平:“靜一靜,聽杏玲唱。”

杏玲站起來捋了一下頭發。唱道:“汾水澄清汾酒香嘞,君山疊翠住杜康,薤山群羊白雲邊,新店茅屋有瓊漿喲!”

伯平帶頭鼓掌:“不錯,不錯。唱的好,歌詞更好。把穀城四大景點融彙到酒文化之中。妙!我這個教書匠自愧不如呀!沒說的,都端起來,認罰。”

“朱家舅,您貴賤別給她戴二尺五的高帽子。杜康跟酒有啥關係?誰是杜康?”

“杜康都不知道!不怕別人笑掉牙,站起來喝!”

米奇小聲問伯平:“杜康是誰呀?”

伯平:“古代中國第一個釀酒的人,明白嗎?”

閏國:“米奇,沒說的,端起來,咱倆喝。”

伯平:“我給你們講個笑話好嗎?”

閏國:“笑話,笑話,聽了要人發笑才叫笑話,不笑就不成笑話。你一個人講,我三個人聽。誰笑誰喝酒,兩個人笑你喝一碗,都不笑你喝三碗,行不行?”

“行啊。”

閏國:“你們兩個都給我繃緊些,腮幫子咬緊。”

伯平:“我也要申明一下,沒有講完,不能退場,我要當麵看到你們笑。”

米奇:“行,老師,講吧。”

“皮家窪有個皮大虎,外號叫‘酒麻木’。有一天又喝多了,跌跌撞撞,歪歪倒倒往家裏走,走著走著兩腿一軟,一個仰八叉倒在地上。緊接著‘噢!’地一聲吐酒了。正好一條黃狗嗅到香味跑了過來,兩眼像燈籠一樣盯住酒醉漢的嘴巴。酒醉漢‘噢’一聲,漫一股,‘噢’一聲,漫一股,一股接一股地從嘴裏往外漫。黃狗不快不慢,從從容容,漫一股,舔一陣子,漫一股,舔一陣子。最後把他臉上的、脖子裏、地上的汙穢都舔得幹幹淨淨。這時酒麻木把嘴張開,像是要喝水。黃狗伸長舌頭在他嘴裏舔了又舔。酒麻木說話了:“我不吃麵片,不吃麵片。”伯平講完,兩眼睜得大大地瞅住閏國:“我喝酒,你吃麵片。”

閏國捂住嘴也憋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三個人大笑一陣之後,杏玲拿來手巾給大家擦眼淚:“先生,你是在作賤我們喝酒的吧!”

“不能過量,喝多了會出醜,傷害自己的名聲。”

金娃端來一盤韭菜盒子。杏玲:“趁熱吃,包的雞蛋韭菜。”

酒足飯飽了之後,伯平說道:“杏玲、閏國,你們知道嗎?前不久,米奇來找你們,遇上大雨,害了一場病。”

杏玲:“我們都知道了。隻要幫得上忙叫一聲,早晚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