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導論:高全之,學院外文學批評的築路人(1)(1 / 2)

——從早期寫作生活的發軔到近期《張愛玲學》的建構

瘂弦

對台灣文壇而言,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這幾年,是一個驚蟄過後的大春耕時期。或許是因為台灣本身文化意識曆史發展條件達到成熟的緣故,台灣文藝界、出版界,在短短數年之內發生了結構性的變化。舊的一代隱退,新的一代登場;而很多今日文壇上卓然有成的名家,都是在那個時期嶄露頭角、開始寫作生活的。

人常埋怨自己生不逢時,我卻要說,我能在那個墾拓的年代參與文藝工作,是生正逢時。在一個偶然的機緣下,我被請去幼獅文化公司,承乏《幼獅文藝》的編政。通過這份文藝期刊,我不但經曆了台灣文學重要成長階段的重重變化,更結識了一批相互切磋的文學同道。少年十五二十時,最初的是永遠的,他們之中有不少人,在三十年後的今天還與我保持聯係,彼此建立很好的友誼,而成為一輩子的朋友。

《幼獅文藝》的社址,設在台北市延平南路距中山堂不遠的一座小樓上。樓下是書店,樓上辦公。所謂編輯部實在小得可以,桌子挨桌子,同仁們被擠成“以彼此的體溫取暖”的樣子不說,連陽台上、走道邊,也堆滿了雜亂的稿件和書刊。不過室雅何須大,大夥兒偏愛這個小小天地,作家朋友來訪,也喜歡窩在這裏不肯走,一聊就是大半天。那時台灣經濟還沒有起飛,每個人都窮得要命,常常是到對街小攤子叫來陽春麵,外加一瓶價廉的烏梅酒,一大包花生米,就這麼也可以度過一個高談闊論的夜晚。

我已記不起高全之到幼獅來看我的正確日期,也許是一九七○年春天,或更早些,隻記得他是跟雙胞胎哥哥高齊之一起來的。齊之身材略高,個性開朗,頗為健談;全之則顯得比較文弱,說話不多,一眼便看出來屬於沉默內向型。梁啟超寫徐誌摩,用“臨流可奈清臒,第四橋邊呼棹過環碧;此意平生飛動,海棠花下吹笛到天明”來形容詩人的風神,我初晤全之,也有類似的聯想。因此我猜他一定是個寫詩的。

想不到我的直覺並不正確,後來我才知道,他一心一意專攻的文類,竟是文學批評。那年代,在年輕人的心目中,文學批評是一門冰冷的學問,總覺是上了歲數或帶點夫子氣的人才從事的,而文藝初學者,通常是從散文、詩歌等創作開始,再發展到別的領域。不過與他幾次接觸下來,我漸漸發現,他這方麵的確富有才華與潛力。他每一篇論評文章發表,都使我對他有新看法。畢竟是性向決定了誌向,為什麼天下可愛的人都得寫詩不可呢?

這次為了更深入地讀通他這部《張愛玲學》,我特別與他進行一次筆談,由我提出問題,請他逐一作答,二十個問題中也有涉及他早年寫作生活的,對於問及為何當初沒有走創作的路子,他說,一開始他也曾嚐試過散文和小說,但從沒有投過稿,原因很好玩,他當時的想法是“怕泄露了太多不成熟的自我”,不寫小說,則是因為他覺得自己“缺乏小說家‘客體化’私心秘密的手段”。

高全之一起步就以文學批評(特別是小說批評)為終身誌業的這個抱負,從來沒改變過,就像信仰那麼堅定、堅毅。他孜孜不倦,全力以赴,就這麼穩定踏實地一路走來,長期的日問月學,培養出豐富的理論修養,周密的邏輯思考,以及嫻熟的文字駕馭力,大量汲取,厚積薄發,使他幾乎沒有經過一般寫作新手的青澀階段,一出手就到達一定的藝術高度,不勞老編們“到處逢人說項斯”,這白袍小將立馬文學地平線上的身影,立刻成為一個亮點。

高全之在《幼獅文藝》發表的第一篇文章,是一九七○年十二月號上的《林懷民的感時憂國精神》,林懷民讀了很喜歡,特別與他見麵,二人從此認識了,至今仍是好友。高全之的老師董保中曾在文章中描述,高林兩個人在台北深夜街頭邊走邊舞邊談的樣子,讀來十分有趣。試想如果當時有誰把這個畫麵拍成紀錄像片,那該多有意思。

誰都知道,一個新人憑自己的作品敲開文壇的銅門,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高全之初期的寫作生活展開得如此順遂,使很多人都看好他。不久,幼獅又出版了他的評論集《當代中國小說論評》,這對他無疑是一種更大的肯定。如果是一般人,有了這樣的“機運”和“聲勢”,他的寫作事業大可以就此順勢而進,快馬加鞭地發展下去。但他卻去了美國,且一去就是二十年,從此惜墨如金,藏鋒不露,絕少與文壇通消息,連他的起跑點《幼獅文藝》上也見不到他的作品,成為一個令讀者懷念的失聯作家了。

他如此的“決絕”,背後有沒有重大原因?沒有人知道。他也很少講起。在與我的筆談中,雖然他表示對出國前那個階段的一些作品不盡滿意,並說他發現自己“知識、學識的貧乏,情緒的蔓蕪”,不過談到小說的精讀與心得,他還是認為“有規矩可循”,顯得信心滿滿。從種種跡象我們或許可以做出這樣的辨析:高全之的去台,並不意味他對寫作事業的放棄,他的長期隱遁,也許是以更沉潛的態度,對自己的文學生命進行全麵省察。他之所以刻意地從台灣文壇的現實或現象疏離出去,是希望他的研究生活,在絕對自主、完全不受幹擾的情形下進行,寧願一個人踽踽獨行,默默地探索、深耕、創造,也不要炫才媚世,作那千人一麵的因循文章。事實上,他在美國讀書、思考、寫作,比在國內時還要積極,他的小說批評和美學研究工程,就像一株巨大無朋的珊瑚樹,在無人知道的海底緩緩長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