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導論:高全之,學院外文學批評的築路人(1)(2 / 2)

一九九四年底,高全之,這位羈旅海外二十載的文學煉丹者,終於回來了。鄭樹森為了他的“複出”,特別寫文章幫他“暖身進場”,在《聯合報》副刊上,我也為他做了訪問記,傳布他返台的消息。對於一向慣於安靜的他,也許這麼做會使他感覺不自在。其實隻要文章在,著作在,影響在,回到文學的故鄉,一切仍是舊時樣。

高全之在大學讀的不是中文係、外文係,出國後的專職也與文學無關。雖然他文學批評的研究從未中斷,對台灣有關這方麵的新信息與新動向也一直在掌握之中,但在國外日子久了,難免使他覺得自己距離中心太遠而處於一種邊緣位置。當我在筆談中問起他的研究心情,他自稱是“文藝界、學術界的圈外人”,說從事小說評論是“外行冒充內行”,是“為了維持少數文友(如白先勇、鄭樹森、張錯等)互通有無的橋梁”,是“愛說話的普通讀者提供學院外的角度,普通讀者也有說話的權利”。此外,他對自己的能力也做了客觀的分析:“我的弱點在於缺乏正統的文學訓練,也許我的強點也在於此。也許我的努力可以證明,文學可以用不同的角度來欣賞,那些角度或許是目前任何既定的文學理論都無法說盡的。”

這段話說得謙虛,但也不亢不卑,言簡而意豐,有很強的概括性,主要的是它能清楚地闡明,學院文學批評與學院外文學批評可以互動互補、並存不悖的道理。而對於今日的台灣文壇,學院外文學批評可能更值得倡導。高全之的這個想法與做法,使我想起錢鍾書提出的一個觀念,錢說:“大抵學問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養之事,朝市之顯學必成俗學。”又說:“文人慧悟逾於學士窮研,詞人體察之精,蓋先於學士多多許也。”錢鍾書說的“素心人”與“文士”,指的不就是高全之這樣的學院外的文學批評嗎?不知他在美國加州的家,像不像“荒江野老”的居所,從他對中國現代小說家作品“慧悟”之深,“體察”之精,很多地方的確稱得起“先於學士多多許也”。至於錢氏說的“朝市之顯學必成俗學”,最好的例子莫過於這些年來文壇一窩蜂大談張愛玲,變成一種時髦,一種流行。好好的一個張愛玲,被人說膩了,說俗了。這也許是為什麼張愛玲離群索居,與世隔絕,不回信、不接聽電話甚至不應門的真正原因吧。

高全之說他要寫某位小說家,一定要對他的作品“來電”才行。他固然不會因批評界流行談誰而談誰,但也不會因流行談誰而他偏不談誰。他選取評論的原則,在於應不應該寫,來不來電,應該寫,來電,就毅然決然將該作家列為研究對象,全力以赴,直到寫成為止,絕對不受文學以外因素的影響。一開始,他寫的不是張愛玲,而是王禎和,學術界反應很好,王禎和夫人還特別寫信謝他為乃夫遺著“注入了新的生命”,這對他鼓勵甚大。快出書時,林懷民和白先勇向他建議,把張愛玲與王禎和的一段文學因緣補寫進去,他遵照好友的意見特別加寫了一章,結束了這項研究。差不多就在這時候,張愛玲不幸逝世,在加州的文學界朋友們為張治喪,高全之負責錄像海葬過程。在海葬船上,他決定寫張愛玲研究。他說:“當時如何寫完全沒有觀念,隻是想寫一篇算一篇。儒家舍我其誰的主張,算不算自我膨脹?”

張愛玲逝世帶來巨量的報道和有關她作品的討論文字,有人認為張論已太多,讀者疲倦已極,擔心媒體喧鬧一陣子過後,張的新聞性便會走低,勸高全之不必再寫。但他說:“我的寫作完全無法配合新聞媒體,不是‘清高’,而是不可能。所以就一路寫下來。”

其實早在二十年前,高全之就寫了《張愛玲的女性本位》,不過他覺得缺點很多,沒有再繼續,然而再寫,就得求進步與突破。這部書《張愛玲學》所收錄的十九篇文章,多半發表在《當代》雜誌,代表了高全之這些年來賞讀張愛玲、思辨張愛玲、考證張愛玲、神往張愛玲的概括與記錄,也代表他的美學修養與批評實踐的一次完美結合。對於張愛玲的作品,幾乎是一字不漏地通讀、精讀,並通過版本研究,精確地評點出作者的思想意旨,並不客氣地指出一些論張愛玲文章的疏漏,對於文壇因特殊政治禁忌與不同文學立場對張愛玲的誤解、曲解甚至誣蔑,也做了有力的澄清與駁詰,多方取譬,反複論述,務使自己的斷語,成為今後研究張愛玲的定說。有人說一個好的批評家要把被評作者的書讀全、讀透,高全之對張愛玲作品的深入、專注與認真,就符合這樣的精神。我們可以這麼說,高全之是先成為一個讀書家,然後再成為一個批評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