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導論:高全之,學院外文學批評的築路人(2)(3 / 3)

這裏不妨回顧一下幾十年來學院內(或可稱體製內)文學批評界的情形。遠在一九三二年,魯迅便說過這樣的話:“我們所需要的,就隻得還是幾個堅實的,明白的,真懂得社會科學及其文藝理論的批評家。”魯迅的話是有針對性的,是有感於當時批評界的誤導現象而發的。他曾經表示他最厭惡的,就是所謂的“符咒”氣味。魯迅歎道:“新潮之進中國,往往隻有幾個名詞,主張者以為可以咒死敵人,敵對者也以為將被咒死,喧嚷一年半載,終於火滅煙消。”

魯迅的一聲長歎,六七十年的歲月過去了。在這麼長的時間裏,我們的文壇出現過各色各樣的批評,各自有著不同的立場和路數,但我們最感欠缺的,仍舊是魯迅所強調的“堅實的,明白的”文學批評家。

在台灣,光複以前文學批評的情形我不清楚,光複以後,魯迅說的符咒氣味始終沒有散去。拋開五六十年代中西文化論戰、新詩論戰不說,即使近二十年,盡管沈謙所說的“期待一個批評時代的來臨”的批評時代已經來臨,但那個迷信符咒的老毛病,似乎一直沒有痊愈。君不見一些所謂批評家,平常很少虛心研究社會學或與文學相關的學術,也從不細心閱讀文本,寫起文章來不是賣弄西方批評術語,生搬硬套舶來的新興文學理論,就是流於毫無實質意義的邏輯遊戲。

高全之《張愛玲學》的出現之所以令人驚喜,就是這部書完全符合魯迅提出的堅實、明白的要求,也充分體現出“文以辨潔為能”、“事以明核為美”(《文心雕龍·議對》)的中國傳統文學批評精神。而更值得玩味的是,張愛玲學的第一本著作,不是出自學院內而是出自學院外,不是出自“學者”而是出自“讀者”,不是出自在朝而是出自在野。雖屬小試、初探,讀者不難從中體會其所代表的不尋常意義,以及想象未來學術高牆外無限的可能與整體的輝煌。此所以為荒江野老培養之功也。

對於這部書,高全之在與我的筆談中有一段自我期許的話,這段話說得極好,極有趣。

我希望自己永遠不要覺得自己重要。大學圖書館裏站著靠著躺著千千萬萬本書,積灰埋名等著讀者。二十年三十年,偶爾一個大學生,研究生,教授為了寫論文來翻閱一下,成為其他灰頭土臉的書籍同夥欽慕的對象。一陣歡喜之後,又是二十年的寂靜,凝視窗外天色變化。這還是幸運的一堆書,還沒有被戰火或其他天災人禍消滅。

我的書,如果僥幸,也會躋身進入圖書館,在那裏苦候。不自傲,無所謂自卑,心平氣和地等。與左鄰右舍私語作者屍骨的灰飛散盡。慶幸偷生(小人得誌得可以),回憶承讀(一遍一遍地重複回味),夢想再度受閱(好香好甜的夢),那群書們都在偷笑。……我寫故我在,我不寫就不存在了。

三十多年前,第一次在《幼獅文藝》見高全之,他給我的感覺是梁任公寫徐誌摩“臨流可奈清臒……海棠花下吹笛到天明”那幾句話,因而誤猜他是我的同道——寫詩的。讀者分享了他在這部書中創造的審美經驗,又看了這一段詩意的自白,一定會覺得當年我沒有猜錯。

如今全之的新書既成,我的劣序也勉強完篇。胸中無事,日月靜好。如果老友在此,我一定邀他出遊,休管是不是海棠花季,我們吹笛子去!

瘂弦,名詩人,現任《創世紀》詩刊發行人,旅居加拿大溫哥華。著有詩集《瘂弦詩抄》、《鹽》、《深淵》,評論集《中國新詩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