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寧,你冷嗎?你喜歡涼颼颼的天氣,最好還要吹拂著陰鬱的風,那麼現在的天氣讓你感到快樂嗎?好像是今年四月份吧,你祈禱天氣繼續冷下去,而媽媽卻祈禱千萬不要再冷了。如今想起這件事,感覺多麼好笑。這不就像老故事裏的那個尷尬的母親嗎,大兒子賣雨傘,小兒子賣草鞋,你說她應該盼望晴天呢,還是盼望下雨呢。偶爾媽媽會問,“想要媽媽做什麼飯?”你們三個總是莫衷一是,從來沒有統一過意見。忽然想起當時的情景,媽媽忍不住笑了。“難道媽媽是飯店裏的廚師長嗎?”話雖這樣說,媽媽還是為你們做出了可口的飯菜。為什麼呢?因為如果媽媽聽取了你們某個人的意見,另外兩個肯定會說,“媽媽偏向某某”。

有時候媽媽去練歌房唱歌,或者翻開詩集閱讀某位詩人的詩作,常常驚訝於這個世界上為什麼總有這麼多悲傷的愛情。你不妨想想,歌頌愛情之幸福的詩歌的數量和吟唱愛情之悲傷的詩歌的數量……怎麼會這樣?也許是因為愛情總是充滿艱辛,或者隻有離別之後才能懂得愛的真諦。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曾經有個媽媽很討厭的人打著愛情的幌子對我施加壓力。我對他並不了解,而且對他的樣貌也很不滿意。經過幾次勸說和交談,我也還是拿他沒辦法,最後他竟然對我說出了“我愛你”三個字。後來隻要看見這個人的臉,厭惡感就會從我心底油然而生。

媽媽有個朋友,他和許多優秀的僧人、同僚進行旨在尋求生命安寧的國土巡禮活動,很虔誠,也很辛苦。到了巡禮活動的最後,我的這位朋友對我說,隻要聽誰提起生命的話題,他就想馬上去死;隻要聽誰說到生命的安寧,他就想隨便抓住眼前的人打架。最初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媽媽還覺得這位朋友是不是有點兒過分呢。但是回過頭來看看那個讓我心生厭惡的男人,媽媽又覺得可以理解了。於是,媽媽就對那個男人說:

“愛?很好啊。想愛就愛吧。不過,站在遠處愛一個人,這樣不就行了嗎?為什麼非要跑到我身邊跟我說呢?你去趟練歌房吧,看看那些情歌。大家不都是遠遠地愛著某個人嗎?”

我常常想,那個男人,他該有多麼心痛啊,他該多麼討厭媽媽啊。這些都是在過了很久之後,媽媽經曆了很多痛苦、成熟起來之後才想到的。不過,即使現在想起來,對於當時果斷地讓他死心這種做法,我也不感到後悔。雖然他是個好人,但是和媽媽不合適,最重要的是他無法叩開媽媽的感情大門。我們不會因為對方是好人而愛上對方,也不能因為對方條件好而和對方結婚。生活很複雜,而且層次豐富。如果過於安穩,哪怕是擁有數百億的財產,也等於一無所有。你不是也知道嗎?媽媽身邊就有這樣的朋友,因為對方條件好而結婚,最終還是走到了潰敗的結局。這跟相信愛情而結婚,最後又離婚的情況不同。當婚姻迎來失敗結局的時候,我的這些朋友的處境都很悲慘。因為悲慘,並不總是源於物質上的窘迫。

毋庸置疑,萊內·馬利亞·裏爾克* 是個偉大的詩人。他的詩作有些難懂。心靈飽受磨難的青春歲月裏,媽媽讀到了《給青年詩人的信》,此後這本書就成為我閱讀次數僅次於《聖經》的書了。

有幾本書,媽媽收藏了不同的版本。這就好比氣勢磅礴的交響樂,我喜歡收集不同音樂家的演奏版。通過翻譯上的錯誤和差異,書籍喚起了我真誠靠近作家的願望。這為數不多的幾本書裏就有媽媽今天想說的裏爾克的《給青年詩人的信》。那時候媽媽剛剛失去了心愛的戀人,心裏非常難過。當時我讀到了下麵的句子,原來還有人比媽媽痛得更長久,而且也更成熟。今天,媽媽想把這段話原封不動地念給你聽。你想聽嗎?字字句句,媽媽早已銘記在心了。

哪怕是最無聊而廉價的社交,有時候我們也會拿孤獨與之交換;哪怕是最微不足道和糟糕透頂的人,有時候我們也願意聊勝於無地與之分享孤獨。也許正是這樣的時刻,孤獨還在生長。孤獨在生長,它是痛苦的,像少年成長。孤獨在生長,它是悲傷的,像春天開始。但是,我們最應該擁有的卻僅此而已。孤獨,遼闊的、內在的孤獨。

像少年成長那樣痛苦,像春天開始那樣悲傷,這孤獨的大門的確難以開啟。但是,正如裏爾克所說,如果我們不能破門而出的話,也許我們就無法抵達少年之後的成熟和春天過後的花田。偶爾感到內心寂寞的時候,正如裏爾克所說,哪怕是最無聊而廉價的社交我們也願意用來交換孤獨的時候,哪怕最微不足道和糟糕透頂的人我們也願意聊勝於無地與之分享孤獨的時候,那就不是單純的孤獨,而是孤獨在成長,雖然它像少年成長那樣痛苦,又像春天降臨大地時那樣悲傷,我們也必須下定決心,堅持到底。當然,這太難了。但是,作家又安慰我們說,即便在這樣的困難中,也還是有出路的。即使我們千百次地委身於廉價的安慰,但是,如果我們了解困難,那麼我們終將會開啟孤獨和成長的大門。無論翻開這本書的哪一頁,裏爾克都以深沉的聲音回答我們生命中可能遇到的全部問題,這回答融合了他付出生命獲得的洞察力和來自神賜的天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