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正午。
陽光刺得人的眼睛生疼,大街上很少有人行走。偶爾會有一兩個撐著傘,薄衫短褲滿頭大汗的妹子路過。南都小城炎熱起來的時候,整個城市都躲進了空調房裏。
蘇杭無疑是個例外。
此時他正躺在科技樓頂層的小平台上。坐電梯到二十樓,就到了頂層,再爬上一架用來檢修的手扶鋼梯,才能看見蘇杭。從科技樓的頂層平台一眼望去,視野可以越過一棟棟高樓,抵達出海口的海麵。海水在太陽的熱烈白光下閃著磷光,以肉眼不見的氣流蒸發著自己的血肉。
這是個還算安寧的午後,蘇杭想著。他的每一個毛孔都在出汗,額頭和眉毛滲出的汗流向眼窩,他不得不時時抓過一邊的衣服擦一擦——他是裸著上身的。他完全不用擔心,會被別人看見,因為這已經是整個南都最高的一棟樓了。
這裏是個海濱城市,很多建築是建在填海造陸的土地上的,土壤根基淺,而且夏秋季節會有大洋上的季風和氣旋過境,時常引發台風和雨澇,所以這裏的建築是不能超過20層的,而且必須建在原島基上。
這座科技樓的“地下一層”是一件儲藏廢舊科研器械的倉庫。倉庫的門口有公路經過,公路拐彎又經過一樓正門。這是中國式應付樓房規製的特色辦法——倉庫算作地下一層,這棟科技樓實際上有21層。那麼這棟本來就達到單層樓高規製最高的科技樓,無疑就是這座城市的最高樓——盡管它不是地標建築,它隻是一所大學的科研大樓。
蘇杭坐了起來,肩胛和鎖骨上的汗水沿著胸前淌下,流過他略略顯肥的胸膛和腹部。他眼神凝望,紅色的影子像飄揚的紅絲帶,從大橋上飛快地掠過。
他從褲兜裏掏出了手機,撥通了蘇寧的電話。
“喂,蘇寧,我讓你做的事怎麼樣了?”他開了免提。
“追蹤器早就安裝好了,有專門的人盯著,不會出問題的。”電話那頭是蘇寧一貫毫無感情的聲音。
“這是我們救出那個人的關鍵,我還需要他。所以,千萬不要馬虎!”
電話那頭沉默了半晌。原來他什麼都知道,蘇寧的內心受到了深深的震撼。
“怎麼,想不到嗎?”隔著電話,蘇寧也可以感受到蘇杭一臉戲謔得意的表情。那種表情,是她從小到大經常見到的。
他偷偷向廚師發好的的三層蛋糕麵粉裏摻大袋的精鹽,看著舞會上表情囧訝的賓客,就是這樣的表情。
他在家庭晚宴上,穿著紅色的考究西裝,打著精致的領結,渾身上下都是一股貴公子的氣息,嘴裏冷冷地說,不讓我去打工子弟學校,我就接著整任課老師,臉上也是這種表情。
而最為肆無忌憚的一次,是他推開宗族議事廳的大門,襯衣的扣子解開到胸前,滿頭大汗地把夾克摔在桌子上,冷冷地說,“那是你們的責任,我要負什麼責任,我自己知道。所以,去******什麼繼承人!”臨出門的時候,臉上那種戲謔和得意的神情突然變成厭惡,啐了一口,“呸,都21世紀了,還搞中世紀那套!”
“其實,誰是獵槍,誰是獵人,也本來就不一定,”蘇杭能想象到蘇寧此刻驚訝的神情,“幫我做些有用的事,好嗎,阿寧?”
“是,是……”蘇寧的聲音很慌亂,這一切太出乎她的意料,“是,少爺。”
“我也知道,這件事情為難了你,你隻要裝作我從未告訴過你這些一樣。就像你從未告訴過我,自從我到了這裏,我的周圍就布滿了家族的人。我現在腳下的這棟樓裏,就有整整一層樓的人,掌握著我的行蹤。”蘇杭的聲音聽起來不是那麼嚴峻。
“某種程度上,我感謝家族為我做的一切。人總是要長大的,總會明白世界的殘酷。”他的口氣唏噓,仿佛帶著沉重的滄桑。
“好了,就到這裏吧,記得刪除通話錄音,阿寧。”這是他今天第二次叫“阿寧”,自從蘇寧成為蘇筱筠的助理以後,他就沒有叫過這兩個字。
蘇寧的電話裏傳來“嘟嘟”的忙音,過了很久,她才放下手機。
她的表情平靜,內心卻陷入了巨大的掙紮。原來,他也並不是一個任性的孩子啊!他開始去承擔了。這個從小沒有母親的孩子,一直用自己的方式去反抗著家族安排的一切,做一個叛逆的孩子,從來沒有把心底的堅持說出口。他的心底該藏著多深的仇恨和怨恨啊!
可是……說來蘇筱筠也是一個很脆弱的人啊!她心裏想著念著的不過是這個侄子,她在酒醉的時候,破口大罵說,我寧願他是個一天開豪車、戴名表、左擁明星右抱嫩模,隻會炫富噴人的富二代。那樣老娘很容易就滿足他了!可他看著宗族議事會的眼神,像狼一樣,那是要茹毛飲血的眼神啊!我看著他的眼睛,心想,總有一天我也會失去他啊!
蘇寧用力點了一下手機上的刪除鍵,然後撥通了蘇筱筠的電話。
“老板,少爺向家族求助了,我按您的吩咐派人去了。”蘇寧強裝著平靜,語氣微微有些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