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陽光炙熱難擋,直射在他裸露的肌膚上。他裸露的肌膚黝黑黝黑,消瘦的臉頰和這大山的峭壁一樣陡峭又剛毅。他沿著一條雞腸般蜿蜒的山路翻過了好幾道山梁。再翻過兩道山梁就可以看到去縣城的中巴了。一陣朗朗的讀書聲吸引了他,聲音是從山腰的土磚屋裏傳來的。他擦了一把汗,循著讀書聲,向土磚屋走去。
這是兩間用黃土和杉樹皮蓋的平房。伴著兩聲狗吠,一個七歲大的女孩跑了出來,羊角辮在她的肩膀上活蹦亂跳著。
“要歇腳嗎?”女孩好奇地看著他,兩眼汪汪的。
“我就是走累了,坐一會兒就走。”他有些氣喘籲籲,“剛剛是你在讀書嗎?真好聽。”
“哦,是的。那你坐這兒吧。”女孩搬來一張用毛竹編成的板凳。
他坐了下去,他走了十幾裏山路,實在太累了。他問:“你爹娘呢?”
“哦。我爹去山裏伐木了。很晚才回來,也有可能在山裏住一晚,明天才回來。我娘去很遠的地方打工了……哦,不,我娘是跟別人跑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山裏太窮、太苦……是我的老太爺告訴我的……爹說了,現在山裏請了個好老師,爹要多賺些錢,等開學時送我去讀書。爹還說了,以後要對老師好,畢竟請個好老師來山裏不容易。爹還說,將來讀很多很多的書,就可以到北京去,還可以到更遠的地方去,更遠的地方還可以看到娘呢。”女孩說這話的時候,眼裏充滿了讀書的渴望。
“你一個人在家,不害怕嗎?”他有些為她擔憂。
“我,不怕啊。家裏有大黃陪我啊。還有我的書陪著我啊。”女孩拍了拍大黃狗的頭,進屋拿來了她的書,遞給他看,“這是我爹上次去縣城的時候,從書攤裏買來的。”
他把書翻了翻。這是一本漫畫《阿童木》,有些舊了,書皮泛黃,但書頁很整潔。“這本書你都會讀了嗎?誰教你的啊?”
“是爹教的,爹上過小學五年級,認識很多字,還會講很多很多故事。”
“為什麼你爹讀了五年級就不讀書了呢?”
“爹讀完五年級,山裏的老師調到縣城去了,後來山裏再也沒有請到老師。或者請到了,但從未待一年就又走了。”女孩說話時,臉上掠過一絲茫然,但很快又高興了起來,“這本書,我要把它背熟。等到開學那天,我要背給老師聽,老師一定會很高興的。”
“你怎麼知道老師一定會很高興呢?”他詫異、好奇。
“是山對麵的小胖說的,他說,要是背書給老師聽,老師不但高興,還會獎勵一顆糖呢!”女孩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看到了一顆甜蜜的糖,甜到心裏去了。
“你認識老師嗎?”
“不認識,我從來沒有去過學校。爹每天出去做事,我要留下來看家。”女孩頓了頓,說,“你認識老師嗎?”
“認識啊。”
“你和我說說老師的模樣吧,他愛笑嗎?真的喜歡人背書給他聽嗎?”
“是的。他愛笑。他喜歡人背書給他聽。可他不是個好老師,他經常想著離開山裏。他不夠稱職,不把山裏的孩子當成自己的孩子。”他想了想,“不過他以後會成為一個好老師的。”
“我不許你說老師的壞話。老師就是好老師。”女孩有些生氣。
“如果,下學期,你沒有見到老師,你會恨老師嗎?”
女孩笑了:“不會啊,我爹說,不能因為山裏窮,讓老師跟著我們也窮一輩子。你怎麼這樣問我呢?”女孩覺得奇怪,心裏不安起來。
他低下頭,沉默了很久:“能給我一碗水喝嗎?”
“當然可以。山裏再窮,山泉水還是有的。”女孩回屋端水那會兒,起山風了,山嵐的樹木嘩啦啦地抖動著。
女孩把水端到他的手裏:“聽到了嗎,山嵐裏有一碗一碗的山風。”
“一碗一碗的山風,誰告訴你的?”
“我爹說的啊。每讀懂一本書,就是一碗山風,一碗一碗的山風連在一起,就連成了一條通往山外的路,有力量的路,路上會有金鳳凰飛過。如果一碗一碗的山風散開了,那就不再有力量了,永遠也飛不出大山。”女孩眼裏亮著光,“爹還說,要是山裏人都富裕了,大家都會像一碗一碗的山風一樣,飛出大山去,不再回來了。”
他端起女孩端給他的那碗水,就著山風,一飲而盡。他起身告辭,轉過身,從懷裏掏出一張蓋有縣教育局大印的調令,使勁一扯,調令就像雪片一樣,散了一地。
調令裏寫著:“茲有,因為長期在山區從事教育工作,雙腳患上風濕、腰肌損傷等多種疾病,且教學成績突出,經縣教育局研究決定,特批準為國家正式教師,同時調入縣二完小繼續從教。”
他朝山嵐裏的學校走去,走進了山風裏。一碗一碗的山風連在了一起,讓他充滿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