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他不大過問出版社的日常事務,也不常到社辦公,由一位早已來社的副社長兼副總編輯(也是馮的朋友)代替他執行任務。他和這位胸懷雄才大略的副社長在某些問題上意見不一致,但也樂得清閑不管。這位副社長下車伊始,就想對出版社大力“整頓,一番。這時,古編室在聶紺弩不很循規蹈矩的領導下,被社裏許多權力人士議論紛紛,說是“閑談亂走”,“一團和氣”,“打夥求財”,等等流言蜚語,不脛而走。偏偏聶和這位副社長在職權上(聶也是副總編輯)和某些具體作法上意見極不一致,不免有些矛盾。
不巧,又遇上與胡風私人關係密切被審查的不利條件,於是,古編室便成了被“整頓”的對象。接著“丁陳”案件、“胡風集團”案件接踵而來的是十二級強烈台風的“反右運動”的來到。很自然,由那位副社長領導的“反右運動”,古編室就成了運動的主要目標,從正、副主任起,所有業務骨幹如小說、戲曲、散文、詩歌(拈邊)幾個組的組長和幾個年輕的助編、編輯,幾乎一網打盡,大多成了“右派”;並有正式的封號,叫做“右派小集團”、“獨立王國”。運動的開始階段,馮還在領導地位上,很快就被卷入“右派”大網羅之中了。
聽說他的問題主要在社外,當然,社裏有些問題,總不免會牽連到他頭上。於是,他也和我們這批“右派”一樣,受到“批判”,降級等等待遇。
說到這裏,還應補敘一件他也沒料到的意外事。那是1957年6月初,社裏已開過幾次高知座談會,他是主持人,叫大家大膽提意見,不要有顧慮,說得根激動,有句過頭的話,叫大家“有冤的報冤”,當時人們很欣賞這句話。那幾次會我都沒參加,因為我早想離開這裏,已有兩個單位分別和出版社談過,要調我去,所以我不想參加社裏的座談會。可是馮見我幾次都沒去,他就屈尊親自到宿舍我家動員我參加明天最後的一次會,無論如何,務必參加並發言,有意見盡量提出來。我礙於情麵,答應一定去。社黨委書記和我住在同一宿舍,受馮的囑告,也到我家勸我參加明天的會。這樣,我就被兩位好心人無意地推到了鹵水池的邊緣上,隻要我的腳一動,就會輕易地掉進探淵。當然,我從不埋怨他們,因為他們也是受蒙蔽不知底細的人。第二天,我果然參加了座談會,並放了本不應該放的大炮,一下變成了被獵取的對象,成了出版社的“頭等”煊赫人物。隻怪我不機靈,這次會已換了主持人,不是雪峰,而是那位副社長,這裏麵大有文章,馮可能已被通知不再當主持人了。
這件事,不管怎麼說,“陽謀”也好,陰謀也好,反正有幾十萬、百萬(難以統計)人,一夜之間,都被“錯劃”成“右派”了。加上他們的親屬、朋友以及毫不相幹的人被株連,受連累,人數就更難估計了。這麼多的人,忽然都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反人民”的“準階級敵人”,到底是為什麼?!到底是怎麼回事?!主謀者難道不應該冷靜一下頭腦,深刻地反省一下嗎?事情就這麼突然,也異乎尋常地簡單,昨日的座上賓,忽然成了今日的階下囚。這件事的深遠後果,不僅相當長的時間刻印在國內人的頭腦裏,也同時給好心的或別有用心的外國人用作評論或攻擊我們的口實。有人安慰並表示遺憾,說:如果不去參加那次會,不就免掉了那場大禍?我不認為是那樣,雖然也包含著某些偶然性的可能。然而,“命裏注定”,“黃巢殺人八百萬,在劫的難逃”。你既然被列入“知識分子”、尤其“高知”之列,你就必然成為被獵取的目標,“漏網之魚”是很偶然的。
我在馮雪峰同誌逝世十周年紀念會上寫的四言體的挽詩,最後兩句:“哀彼冥鴻,畢張弋送!”弓箭網羅都擺好了,你還跑得了嗎?
之後,雪峰的幾頂桂冠都被摘下,降級,僅以普通編輯的身份在社裏工作。我,更不在話下,降五級之後,“蒙恩”仍留在崗位上工作,但不定期的勞動時,成了麻將牌裏的“聽用”、勞動“常委”。
記得約在五八年夏秋的時候,我正在昌平縣居庸關下文化部勞動站勞動,每天走過大河溝上山挖魚鱗坑、樹坑。一天,文學出版社的勞動隊伍幾十人也來了,幫著挑水上山澆灌新栽種的樹苗。忽然看見雪峰同誌也在挑水隊伍當中,從水溝裏挑著一擔水,往幾十米、百多米的高坡上挑,往樹坑裏灌水。那時,他已五十多快六十歲了,曾經動過手術,割掉半個胃,身體不太好。我看見了,真為他難過。收工、吃飯後,我去看他,問他身體怎樣?挑水上山,太累了,受得了麼?他笑了笑:這不算什麼,從小生長在農村鍛煉出來了。並問我在這裏勞動,身體怎樣?從談話中看不出他有什麼難受和委屈的表情。表現了一位經過幾十年革命洗禮,鍛煉的老革命家的風度,使我十分欽佩和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