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顧學頡 記文藝理論家馮雪峰同誌(2)(2 / 2)

接著是大躍進、大煉鋼鐵、三年餓飯時期,政治氣氛不得不放鬆一點,讓人們喘口氣、緩過來。出版社也作了一些調整。雪峰和我都分別由編輯部調到成立不久的編譯所工作。開始沒有正式房間辦公,隻好把我們新調過去的人放在一間東西曬的雜屋裏,幾張辦公桌一擺,幾乎連走路的地方都沒有。雪峰的桌子正好在西邊窗戶下,太陽曬得人直冒汗,但還是一本正經坐在那兒看稿子,不說一句閑話,更沒有一點怨氣,體現了他的涵養和胸襟開朗。不久,就搬到東樓上編譯所較寬闊的辦公室了。我們分別在幾間屋裏辦公,每天上下午工間操時,都可在一間很大的會議廳兼遊藝室裏見麵。這裏,有搞俄、英、法、德、日等語翻譯的,有搞古典文學的,有搞新文學史資料的,雪峰還是搞他的魯迅著作編注工作。人才濟濟,大家在一起談笑風生。我歡喜打乒乓球,在這裏還數得上名次。我們打球,其餘的人坐在沙發上觀看、議論或談別的什麼。

這一段時間,過得還比較輕鬆愉快。看上去,雪峰總是麵帶微笑,和大家交談,看不出有什麼沮喪的神氣。當然,大家對他仍然十分募切和尊敬,把他當作一位善良淳樸的長者。他當權和下台的時候,對人的態度都前後一致,沒有兩樣:在台上,沒有頤指氣使的那副高人一等的氣派;到台下,也沒有怨氣衝天或自卑的可憐相。他還是依然故我,不亢不卑,謙和謹慎。有人說他頗有點像《三國演義》裏的關雲長,傲上而謙下。聽說他開始當社長時,一次在文化部開會,討論一個什麼問題,他反對某位副部長(實際上的部長身份)的意見,辯論激烈,後來拂袖而去,根本不把那位頂頭上司放在眼裏。他和那位上司,在“左聯”時期就因為眾所周知的兩個口號問題意見不合,鬧過別扭。解放後,冤家路窄,又碰到一起,並作了領導和部下,兩人心裏多少總有些芥蒂、隔閡。平心而論,以雪峰的革命經曆,對新文學事業的貢獻,和在文藝界的聲望,讓他當一個區區的出版社社長,似乎確實有點屈才,雖然他自己不計較職位高下,但旁人總多少有這種看法。

在編譯所共事幾年裏,從來沒看到他對人疾顏厲色,總是和和氣氣的。三年困難時期.供應緊張,連紙煙也是按級別等級發票購買的。我被降了五級,沒有資格買高級香煙,一個月最多也隻買幾盒“恒大”、“光榮”煙,其餘更差的煙,我也不要。煙癮雖不大,但幾盒還是不夠抽的。雪峰知道這種情況,常常問我煙夠不夠抽?我說:煙癮不大,足夠抽的,還想率性戒掉哩。他雖然也降了級,但還夠買高級香煙的資格,每逢發了煙票,買到熊貓、中華等高檔煙時,遇見我總要遞一支給我,當我吸燃後,他又抽出一支給我,說:留著明天再抽。我不好意思再接,又無法謝絕他的好意,我說:您也不夠呀!他說:我夠,還有朋友送。沒關係,抽吧!從這件小事上,可以看出他對同事、朋友的關心與愛護之情。

“文革”中,文化部大部分人馬都到湖北鹹寧“五七”幹校勞動,圍湖造田。雪峰同誌那時已六十多歲了,“右派”帽子已摘掉,但仍和大家一起早出晚歸,深一腳淺一腳在泥淖地裏整地、插秧、割麥,他總是一絲不苟認真幹,比年輕人還賣力。記得一次在冬天刨冰塊地,他搶著丁字稿往半尺厚的冰地上挖,滿頭大汗,大家勸他休息,他不肯,說:不累。從這些小地方看,他辦事認真負責、一點也不肯馬虎的實幹苦幹精神,是處處都表現出來的。

大約在他去世前一年的冬天,我們早都從幹校回來了。一天,我去看望他。他住在北新橋原先幼兒園的一間不很大的房間裏,屋裏陰暗潮濕,溫度極低,好像沒生火,屋裏隻有他和臥病的夫人,沒有別人照顧他們。我們隻簡單地談了談彼此的生活和身體情況。他麵帶憂容,精神不佳,可能是因為他夫人的病情比較嚴重。

我見狀,不便多打擾,就告辭走了,這算是我們最後的一麵。

他離開我們快二十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仍然經常出現在一些人們的頭腦裏,朋友們談起他來,總是懷著一種崇敬的心情來悼念他,為他高唱讚美歌,也為他不平凡的、坎坷的一生而惋惜。

敬愛的雪峰同誌,安息吧!

1994年9月18日於團結湖北裏,時年八十晉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