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荒蕪 劊子手——伐木日記(1 / 2)

所有的人都異口同聲叫他劊子手,連帶隊的分隊長都不例外。

比如,工地上出了點什麼工傷事故,要找個人把傷員送回營地,這時,分隊長就會說;“讓劊子手送他回家去吧。”這話,要讓外人聽了,會嚇一跳,但對我們,劊子手那三個字,就象老張、老李一樣平常。

不久以前,我碰見了二十多年前一道伐木的老朋友。老友重逢,免不了敘舊一番,我們談到了往事,談到了劊於手,朋友感歎說,那麼生龍活虎一般的漢子,卻給糟踐死了,而象曹辛之,瘦得象根麻秸稈似的,竟也挺了過來,世界上的事,有時真叫人不可思議。

“你知道他的真名實姓麼?”

“不知道。除了跟他一道從歌劇院下來的那幾位以外,知道的恐怕不會太多。”

“你知道他們為什麼叫他劊子手嗎?”

“這我知道。因為他在一個歌劇裏扮演過劊子手的角色。”

“你還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的得名,更主要的是,因為他說過,要殺盡一切貪官汙吏的話。”

“那有什麼了不起?”

“可是,誰叫他說的不是時候呢?就是那麼一句稀鬆的話,一經加工,就給他定了案。”

“原來還有這麼一檔子事。說老實話,他那副模樣,可真象個劊子手。那一頭亂蓬蓬的頭發,那一張方臉和那一臉胡子,還有那半截鐵塔似的個兒,膽小的娃娃們見了他會嚇哭的。”

“其實,那也是一種形態的男性美。由於審美觀點的不同,有些女同誌對於小白臉還不一定很‘感冒’咧。至於說小娃娃們害怕他,那可不一定。有一次,我同他背糧往回走,走到弓背嶺下,碰見一個老爺子帶著個小孫子從清水鎮上看病回來。那個孩子因為腿上生瘡,不願翻山過嶺,正在大哭,而老爺子又實在抱不動他。劊予手問清楚了,盡管已經背了五十斤糧食,二話沒說,把孩子背了起來。弓背嶺一上一下,二十多裏,一路上,他唱著他自己編的《動物園之歌》,學鳥叫,學猴子、大熊說話,並且把他在鎮上買的冰糖(那在當時當地,簡直是寶貝)分給他們爺倆。臨到他們分手的時候,我親眼看見那小家夥接著劊子手的頸子叫大爺。”

“對於音樂,我是外行。究竟劊子手唱的怎麼樣?”

“我也不內行。剛進北京,我隻花了很少一點錢,在東單地攤上買了一整套日本重灌的世界名歌選的唱片,那裏麵有幾張世界歌王意大利的卡路索唱的意大利民歌,還有美國勞侖斯,提貝特唱的卡爾門的片段,每次我聽到他們的歌,我什麼都忘記了,好像走進了一個新奇的世界,聽見一個意大利的鄉村集市的鬧聲,一個農村婦女唱賣她的雞蛋黃甜餅的叫賣聲,或者好像走進了那個峽穀,就在那個小樹林旁邊,看見唐何譬為了要叫卡爾門繼續愛他,用獨眼龍的刀子,把她砍死。有一天,我接到我的大女兒的來信,信中說,由於大躍進,一家都在挨餓。我那個身體最棒的大孩子,首先得了浮腫病。他媽媽花了十二塊錢買了一隻雞,想燉一鍋雞湯給孩子補養補養,不料雞還沒燉熱,連鍋都被人從公用的大廚房裏偷走了。原來,我還以為吃不飽飯的隻有我們這些在邊疆地區勞動改造的,現在我才知道,連北京的機關幹部和家屬都在受罪。我們土地那麼大,人口那麼多,要是全國老百姓沒有飯吃,如何得了。

那天晚上,我睡不著。我一個人走向工柵後麵的鬆樹林裏。夜色烏黑,寒氣凜冽。天空隻有稀稀疏疏的幾顆星,閃閃爍爍,顯得又高又遠。我摸索到一個樹樁坐下。就在那時,從上麵遠處傳來了低沉的歌聲,唱的正是提貝特唱的那一段,就是唐何塞砍死卡爾門之前唱的那一段。歌聲完全表達了愛極反成恨的那種瘋狂的感情,和提貝特唱的同樣動人,但是又增加了一點狠勁。於是我馬上想到了劊子手,一定是他,隻能是他。我尋聲找去,果然是他。我向他說的第一句就是:‘鄶子手,你比提貝特唱的還要好。’他告訴我,他們歌劇院裏也有那一套日本唱片,隻要他有時間,他就去開留聲機,這些年來,他幾乎快把那些片子磨平了。我問他為什麼一個人深夜跑到樹林裏來唱歌。他說,隻有在唱歌的時候,他的心才能得到真正的平靜。他不在深夜裏一個人出來偷唱,難道還能期望有什麼人請他舉行獨唱會嗎?那天晚上,他幾乎把一套片子裏的歌曲全都唱了。聽著他那抑揚頓挫的歌聲,我仿佛又回到北京的小屋裏了。音樂的魔力是不可思議的,一旦你愛上了它的話。”

”我總是覺得劊子手有點兒怪。有一次,他從新開的水稻田裏回來,那時大概是七月裏,中午天氣相當熱了,他頭戴一頂大草帽,光著上身,右胳膊上纏了一條五尺來長的大青花蛇,蛇頭就翹在他右耳朵旁邊,瞪著眼,吐著舌頭,他就那麼向夥房門口一站,差點沒把夥房裏的幾位大姐嚇死,但他卻一本正經地問她們,他到底象不象一個玩蛇的叫化子。”

“那次在小清河畔開水田種稻,我也在。我記得,隊裏還請了兩位朝鮮族的水稻專家,給我們作技術指導。清水橋離家太遠,中午那頓飯由夥房派人送到地裏。那年正鬧饑荒,送給客人吃的飯是大米飯,菜是一葷一素,葷菜多是清水河裏打的魚,素菜是自己菜園裏種的。送給我們吃的千篇一律,不是棒子糊糊,就是高梁米粥,外加一碗青菜湯。就在這種場合裏劊子手露了臉。他從小就學會捕蛇。捕蛇的工具簡單極了,一個湯匙大小的小鐵又,還有一個同樣大小的鐵鑷子。他把小鐵叉綁在一根手杖上,用來叉住蛇頸,再用兩個手指夾住,蛇嘴就自然而然地張開,然後拿鐵鑷子拔掉它的毒牙,那蛇便被繳了械,無所作為了。清水河邊多蛇,他每天抓幾條,象剖魚時摘去苦膽那樣,摘去毒腺(如果是毒蛇),洗幹淨,切成段,放進地頭上燒開水的鐵鍋一煮,不需要任何佐料,加一把鹽,就是一鍋蛇段湯,濃濃的,乳白色,比雞湯還要鮮美。有些從來沒有領教過蛇味的人,乍上來不敢染指,過了一半天,看見大家吃得舔嘴咂舌,津津有味,便也跟著開起洋葷來。1956年底,我陪印度小說家庫馬爾到廣州去遊覽,曾品嚐過那裏有名的龍虎鬥,不時覺得不過爾爾,這次吃起蛇段湯來,卻忒覺鮮美。這大約由於一個人的生活境遇的不同,味覺也隨之起了變化,所以慈禧太後在逃難的路上,啃窩窩頭也有栗子味。劊子手的高明之處並不在於他善於捕蛇和吃蛇,而在於他有一套理論。你當然讀過柳宗元的(捕蛇者說)。如果它講的隻是蔣氏三代如何捕蛇,那它就不會成為傳誦千古的奇文。它的奇絕之處,在於它揭露了苛政毒於蛇的殘酷生活現實。劊子手對我說得好,在一般人的眼中,毒蛇是一個可以致人於死命的可怕的怪物。一旦你對它有了透徹的認識,掌握了對付它的手段,那它在你眼中,隻不過是枯木朽株,破布敗絮。對動物界裏的毒蛇是這樣,對人類中的毒蛇,如貪官、汙吏、軍閥、官僚、霸王、暴君之類,亦複如此。他們的毒牙無非是權勢、地位、錢票子,槍杆子,而拔掉他們的毒牙最有力的工具就是輿論。可惜他死早了,沒有把他的高論寫下來,要不然,人們就會看見一篇新的(捕蛇者說),比舊的那一篇思想境界更高。因為永州蔣氏隻不過是一個苟全性命於亂世的可憐巴拉的人,而劊於手卻戳穿了人類毒蛇的本相,並把拔掉他們毒牙的方法告訴了人們。他的氣概就比蔣氏雄偉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