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序
1958年9月至1959年3月,我在黑龍江東睡完達山原始森林中伐木,陸陸續續記了一些日記,約十萬字。這部日記,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被人抄走,下落不明。不料去年十一月間,有人發現了那部手稿,並承他的好意,用掛號寄還給我。舊稿失而複得,喜出望外。朝雪斧聲,夕燈人語,認燭淚於行間,覓鬆針於頁裏。緬懷往事,感慨萬千。爰加整理,以誌雪花鴻爪雲爾。
1981年12月高爾基寫過一個短篇,叫《二十六個和一個》。我們這次上山的129人的伐木隊中,有3位女夥頭軍。我們的比效應是四十二與一。但實際的比數,並不如此。象我們所知道的,吳大姐連遭巨變,丈夫病故於前,愛子慘死於後,刺激太深,精神失常,現在住在清水鎮醫療所裏,奄奄一息,說不定,哪一天早上,她就不聲不響,和我們大家告別了。所以真正的比效應為六十三與一。
另外兩位女夥頭軍,按照我們隊裏習慣叫法是徐二姐和畢三姐。徐二姐原籍紹興,是魯迅先生老師的孫女。名門閨秀,家學淵源。大學一畢業,就當上編輯,寫一手好劇評。這位二姐年紀不過三十五六歲,精明強悍,冷若冰霜,又天生一張利嘴,說起話來,一句也不饒人。她的丈夫在個駐外使館當參讚,子女在第四中學讀書。當她被劉為右派之後,她作的第一件事就是公開宣布跟她丈夫離婚,跟她子女脫離關係。她說,以後各走各的路,她絕不願意連累別人。她就是那麼一個斬釘截鐵的人。不信,哪一天輪到你去幫廚,跟她一起淘上半天的大豆和高粱,你就會知道,幹起活來,她的那股認真勁兒,是什麼樣兒的了。如果你在切萊和劈柴時,碰破了皮肉,那她會把她最後一瓶白藥和人參酒拿出來獻給你。關於她,有許多可寫。今天晚上,無論如何寫不完。改夭,等到大禮拜,我要跑到山背後去,拿出一整個上午時間來寫她。
畢三姐是我們隊最年輕的小妹妹,論年紀,她比小劉大一歲,倒數第二。但是全隊不論老少,趕她叫三姐,沒有半點別扭之感。
她隨身帶著針錢包兒,隨時隨地把你叫住,把酸棗刺、野蒺藜給你拉破的棉襖棉褲縫上。有的人把破毛衣送給她織,破襯衫送給她去補。還有人身上穿的新皮坎肩是她一個晚上做成的。反正每一個人的身上都有她做的針線。她平常不多言多語,可是她那兩隻黑黑的大眼睛似乎更會說話些。她在北京的一個科研機關工作,跟她一道來的人說,她自殺過,服了大量的安眠藥,幸虧發現較早,救治過來。那場空前的大運動,象一場大冰雹,橫掃過中國知識分子的園林,一時落紅狼藉,枝折幹摧。接著是一個霜封冰裹、嚴寒肅殺時期。我記得她剛來時,臉上沒有多少血色。兩隻眼睛看人呆呆的,好像一隻受了驚的小鹿似的。她好像隻跟夥房幾位大姐說話,就是跟她們說的話,也是極少的。生活畢竟是個大洪爐,從表麵上看,它跟我們整天泡在裏麵的樹林子,沒有什麼兩樣。到處是冰雪,到處是枯枝敗葉,一片靜寂。其實,隻要你注意觀察,處處有生命在活躍,一個金花鼠溜下樹來,一隻山雀飛進灌木叢去。也許就在你身旁的樹根上,一支長須蟲大軍和一支螞蟻大軍正在行進。傍晚,豹子在遠處叫,夜裏貓頭鷹在林子裏叫,天亮時雷鳥在天空裏叫。
慢慢地,畢三蛆也隨著生活的洪流前進了。我們編在一個學習小組裏。學習會一個大禮拜兩次,都在星期一晚上開。實際上是走形式,開的是東拉西扯會。但是就在這個會上,我聽過她兩次發言,慢聲慢語的,很有條理和邏輯性。
她在那個研究高能物理的機關當研究生。她的導師是一位大名鼎鼎的科學家,而且對她抱有很大的期望。有一天我問起那位科學家,她說,不久以前,他還給她來過一封信。
“說些什麼呢?”我問。
“能說些什麼呢?”她反問。“無非是叫我好好保養身體。我們和你們卻不同呀!你們有一支筆,一疊紙,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可以寫東西。處境越困難,生活越艱苦,越能寫出好作品來,象屈原那樣,杜甫那樣。可是我們呢?”她的黑色大眼睛直瞪著前方,又好像自言自語似的補充了一句,“可是我們呢?我們離開了實驗室,什麼也幹不了。”
“不,你也可以寫。寫出新的<;離騷)來,新的(哀江頭)、(麗人行)來。屈原到過的地方,最遠不過汨羅江,杜甫到過的地方,最遠不過成都,我們走過的地方比他們遠十倍。屈原隻死過一次,我們死過九次。象我們過去那樣,在零下33度嚴寒下,在遼闊的北大荒平原上,給大豆脫粒,打一班,24個鍾頭;象我們現在這樣,在完達山原始森林裏,隻要天上一出月亮,我們就上山截木頭。這樣的事,莫說屈原、杜甫沒經驗過,就是荒山老林裏的貓頭鷹也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