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我們身曆其境的人才有資格和責任寫。而且隻要我們老者實實照樣寫下來,不必加添一枝一葉,它就會、也一定會成為震撼千千萬萬人心的劃時代作品。”

小劉調走以後,隊裏派了小董來跟我拉鋸。小董跟三姐是同事,過去和她常有來往,還到她家裏去過。他告訴我三姐的媽在北京的一個師範學院中文係裏當教授。

“三姐不但在她的專業方麵是個尖子,中文的基礎也很結實。

但是又有什麼用呢?我們這種人反正永世翻不了身了。”

小董這個人,據我的觀察,各方麵都很好,就是精神有些萎靡不振。我們多次給他打氣說,瞅瞅那些大樹,凡是根紮得深的,就能經受住各種考驗,風越強,雪越大,它越長得蒼勁挺拔。但是他抱定了“永世不得翻身論”,聽不進去。他的一件棉襖是全隊最破爛的,有幾處棉絮外露,已經被野刺扯光。三姐給他補過幾次,可是實在到了不堪收拾的地步。

有一天上午,我和小董正在伐樹,三姐來了,手裏提了一件新棉襖。

“小董,穿上,試試合適不合適。”

“這是給誰的?”小董問。

“給誰的?給小狗兒的。”三姐噗哧笑了。“看你那副樣兒,簡直象個叫化子。我們從科學院來的,都替你寒磣。大家一合計,就湊了點布票棉票和錢,讓我給你縫了一件。”

小董愣了。

“發什麼愣,還不趕快穿上。”我說。

棉襖果然做得合適。穿上新衣的小董顯得漂亮精神多了。

“這布票、棉票、錢我一定照還。”小董說。

“這裁縫手工怎麼還呢?”我說,“我看哪,幹脆跪在地上給三姐磕個頭吧。”

“那還不容易。”小董一麵說,一麵果真趴倒磕起頭來。“下個大禮拜天,我請你去清水鎮吃猴頭狼肉。老黃作陪。”

三姐笑得前仰後合,我從來沒看見她這麼開心過。

“我今天來有兩件事,”她笑完了說。“第一,是給小董送棉襖,第二,是要跟你們伐兩棵木頭,體驗一下伐木的感受。我跟伐木隊上山快四個月了,連一棵樹都沒伐過,那還象話嗎?可是,我從小就害怕使用鋸子。我們縣城裏有個城隍廟,兩邊牆上畫有地獄壁畫。有一幅畫的是兩片木板,夾著一個罪犯,兩邊兩個惡鬼,正在拉鋸,把他鋸成兩半,血隨著鋸齒流下來,可怕極了。後來我又看到媽媽收藏的一部明人筆記,其中說朱元璋也用那種辦法鋁人,不過不是豎鋸,而是橫鋸。每次我拿起鋸子來,我就聯想到那種酷刑。”

“苦哉!善哉!你是把木頭當作有生之人了,這一閃念勝造七級浮屠,”我說。“其實有些人比木頭還要無知,即使你鋸開他的腦子,也不會流出一滴血來。”

那天上午,小董和我跟她伐了三棵樹,兩棵紅鬆、一棵黃菠蘿。

事實證吼她是一個很細心的鋸手,盡管體力比較差點。

大禮拜那天,他們果然去吃了狼肉,據說吃的很愉快。我因為臨時有點事,沒有陪他們去。但接著便有風言風語,說什麼七仙姑下凡了,就在夥房裏。我聽了那些閑話,老實說,很替三姐擔心,因為我們隊裏有一條大家心照不宣的規定,就是改造期間,一律不許鬧戀愛。

有一天,三姐又來送午飯。飯後她主動跑來問我,有沒有聽到有關她的閑話。我如亮地告訴了她。

“你介意嗎?”我問。

“我才不介意哩!”她坦然地說。“我恨不得把他們也夾在夾板裏,攔腰鋸斷,那些嚼舌頭的!”

我眼前突然出現一株蒼勁挺拔的紅鬆來,它的根在豐厚的黑土裏紮得更深了,它會在未來的大風雪中唱出一支更嘹亮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