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馮亦代 記前紗絡胡同(1 / 1)

北京以胡同出了名,我居然在上國衣冠之地,卜居了四十多年,走過了許多胡同,但自己並不住在胡同裏。剛來北京時暫住葉淺予家,那個地方叫大佛寺,一出大門便是熱鬧的大街。我讀過一些談北京胡同的文章,那種古老寧靜的氣氛,始終在我心裏縈繞。

後來幾遷新居,都係臨街,與胡同無緣。

1957年“禍從口出”,原來住的美輪美奐的房子,終有一天被“勒令”搬家。對於那幾間坐北朝南的屋子,我雖不無戀棧,卻也隻能自歎運蹇。新搬的屋子在前紗絡胡同,這是我以前沒有聽到過的,那時我正在十三陵水庫工地勞動,安娜帶信給我,回家時不要走錯了門。

我原來的住處,有三間大房,容得我曆年收羅的書籍,我想新搬的家肯定不會有原來的氣派,但至少我的那些書可以隨之遷徙,等我到了家,不免倒抽一口冷氣,書籍何辜,也受到了株連。新居之湫隘,簡直出乎意外:一家四口的住處,不過是一間不到十平米和一向可以容褐一床一桌二椅的地方。我的五口紅木書櫃已經換成三個小得可憐的書架;大部分的書都已賣給了舊書店。幸而安娜知我,幾部我喜歡的中西文書籍還塞在兩口木箱裏,放在床下;不過他們和我的緣分,至此已到盡頭。三年困難的歲月裏,都已作了口腹之資,真是罪過。舊書店員視我為一個落魄的藏書人,隔三差五總要來我家轉轉,問有否稀貴之書,我也趁此舍而求食。

前紗絡是個曲裏拐彎的胡同,路麵經過多年煤渣和垃圾的堆壓,已較兩邊屋基為高。屋於原是滑時權貴的馬廄。幼時朋輩每以我的姓作調侃,稱我為“馬二先生”,如今可真的成了馬住在馬房裏了。胡同雖無特別顯眼的地方,但到了一定的時辰,就有一定的小販,或打鼓或吆喝,在胡同頭尾巡行,倒也耳根不靜。到了刮風雨雪的日子,便顯得淒涼了。我的屋子後牆外便是街道,有時可以長時間聽不到腳步聲。

不過那幾年正是喧囂的年頭,胡同裏可以行人稀少,屋頂上卻很熱鬧。麻雀伺罪?忽然變為四凶之一。家家都起了嚇麻雀的呼喊與鞭炮聲,有時又鑼鼓齊鳴,幸而這時不長。麻雀不打了又打樹葉,院裏有株楊樹,樹葉子做窩頭餡兒,是那時的美食,也是救命的東西。

我那時家居養病,一清早聽見鄰家有人在催取牛奶,便醒了過來,晚上則挑燈夜讀,直聽到叫賣夜宵聲過了,才熄燈就寢,真是“日出而讀,夜深而息”。平時見人低頭,不敢亂招呼,所以避嫌,屋子裏則窗簾低垂,怕人窺測,屋門常關,連嬉笑當令的兒女,也都噤若寒蟬。這就是我蟄居胡同的現實。

以後成為摘帽右派,調了工作,住進了二居室的宿舍,鄰近胡同,但與胡同裏的四合院大不相同;幽居的情趣,便成為過眼雲煙了。但我總不能忘掉前紗絡胡同,偶有閑時,便到那裏去躑躅一番,看慣了大馬路,才感到這裏的寒傖與漱隘,真該隨現代化而改弦易轍了。

1993年12月27日七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