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舒蕪 讓筏木者醒來(2)(3 / 3)

所有這些,包括猴子的人性化,都是人性的勝利,有人在,就有生命和愛情在。

生命,本來就是對死亡的鬥爭,在這裏,鬥爭尤其嚴酷,常常難免要付出慘重的代價。前麵已經說過,老晁被劈開的大樹砸死,老於被滾下來的木頭碾死,吳大姐的兒子被狼吃了,生龍活虎的“劊於手”得克山病死了,小褚的腿被砸斷了。此外,那位堅強的吳大姐,挺住了丈夫死亡的打擊,仍然每天工餘堅持寫詳細的日記,可是不久兒子又被狼吃掉,她一夜之間突然老了10年,人們讓她坐就坐,不動不說不笑不叫,給她吃就吃,給她喝就喝,終於昏迷過去,被抬到附近小鎮的醫療所,奄奄一息地等死去了。還有人總算離開了伐木隊,死神仍然沒有放過他,就像那個小劉,學氣象的,剛走上工作崗位就打成“右派”,在伐木隊裏最年輕,才21歲,總是有說有笑,跟誰都樂嗬嗬的。晚飯後他總是點起鬆明子,正襟危坐在床頭讀各處借來的世界文學名著。他還能背誦許多長篇的中國古典詩歌,對詩歌內容發表許多評論。他終於因為是學氣象的,有一技之長,上調到一個小縣裏當氣象員。他給伐木隊的難友來信說;那個氣象站虛有其名,連起碼的儀器都沒有,他隻好在縣小學裏教幾點鍾算術,住在一座破廟裏。荒蕪給他回了信,兩個月後,信退了回來,上麵批著8個字:“此人病故,退回原處。”

當然,成千上萬的“右派”還是死不絕的,正如當時伐木隊裏就有人預言過:被木頭砸死的,被野狼吃掉的,病死的,總是少數,絕大多數肯定會活下去的。他們二三十年後回顧生命中這一段時,肯定會發現這一段希奇的、獨特的、真實的生活是豐富的寶藏,他們中有各種文藝人才,會寫出偉大的作品,留下一個時代生命戰勝死亡的記錄。像吳大姐,像“劊子手”,都堅持寫詳細的日記,“劊子手”還為此受到嚴厲的批判,他臨死前仍然把日記交付給難友。荒蕪自己就寫了約10萬字的日記,他還有計劃地每天找一個難友聊天,聊他的家庭、事業、理想和苦惱。這些其實都是為將來的作品儲積素材。荒蕪鼓勵小畢道:“隻有我們身曆其境的人才有資格和責任寫。而且隻要我們老老實實照樣寫下來,不必加添一枝一葉,它就會、也一定會成為震撼千千萬萬人心的劃時代作品。”

荒蕪這是在對曆史對生命作出了豪邁的諾言,他寫出了《伐木日記》,就是履行了他的諾言。他動手寫《伐木日記》,是在比“反右”更大規模的“文革”大苦難之後,表明了他的曆劫不磨的決心。

可是,為什麼他又隻寫出了10篇,沒有再寫下去呢?我曾經幾次問他,都沒有得到完滿的答複。荒蕪最後幾年,幹脆陷入無欲望無興趣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寫的境地。朋友們都不知道他這樣的確切原因,大家為他著急,一點辦法也沒有。天下事本來複雜,家國萬端,本來說不清楚。現在又是人天永隔,同在北京的朋友得到他的矗耗時竟已在遺體火化之後,遺言有“但求安靜”之語。(伐木日記,家信)中說到老晁被砸死,就地草草埋葬時,有這樣幾句:“一個人死了,就應該把他忘卻,不讓他成為生者的累贅。如果有一天,我也給木頭砸死了,埋在這裏,希望你們也能這樣對我。”這與“但求安靜”的遺言是一致的。我作為老友,應該遵守他的遺言。但(伐木日記)寫的是生命怎樣通過苦難死亡而行進的曆史,這是不應該忘卻的,所以我把它介紹一番。我的拙筆難勝轉述之任,所以我幾乎全是抄它的原文,以存原文之美;不過把十篇打通,重新編次組織下,以見其所反映的已經相當全麵,稍補《廣陵散》一曲未終之遺憾而已。聶魯達有名篇題曰《讓那伐木者醒來》,茲即借以為題。

1995年4月5日,清明節(選自《麻花堂外秦》,荒蕪集,1989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