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個人雖不算絕頂聰明,可一般也不太傻。比如說,看了敦煌壁畫中描寫一個王子因為看見老虎餓得要死,就自己跳下岩去“舍身”,用身體喂飽了那餓虎的事,至少我是不願意幹的。因我還從未遇到一個三歲娃娃橫過火車正在駛來的鐵軌這一瞬間,所以我還無從考驗我有無勇氣撲過去推開孩子,自己“舍身”在火車下那種崇高的毫不利己精神。

我之所以不想“舍身喂虎”,是因為從小就知道老虎是“壞人”,它吃人,除了把它關起來在馬戲班表演、哄哄孩子之外,老虎對人一無是處(當然你如患過風濕症,你會說虎骨酒還有點用處,可是那不是活的老虎)。而救孩子呢,那你可以舉出十百種理由,雖然你當時想的,可能隻是一種:對人類的感情。

在我的一輩子中,我也曾有一十時期做過那王子所做差不多的“慈悲”的、愚蠢的舍身行為。但那不是我自願的,而是十分無可奈何的一種大慈大悲。

也就在那個“史無前例”的日子,我曾被投入四麵是牆,門口站“警衛員”的所在。“警衛員”,這裏需要加加說明:他們並不是為了我去“警衛”別人,而是別人派來“警衛”我的——我隻是被“警衛”的對象。

最初,我以為這個所在隻是我一個人活著,鋪板、鐵窗,全是死寂東西,太寂寞了。可是天黑之後,我始而彷徨,繼而恐怖:

“還有我們!”

“我們!”

”我們!”……諸位,我遇到的不是鬼(鬼不是活的,不可怕。),我聽到的不是聲音,而是巡回在我的胴體上的爬挲動作,原在這個密不通風的小小地帶,除我之外,還生息著無數生靈,它們是——臭蟲!

臭蟲,我以前也見過,我不應大驚小怪,但是你嚐過成千上萬臭蟲永無休止地向你一個人襲擊的滋味嗎?

不知道因為我是“要犯”而把我隔離,還是因為我是“嫌疑犯”而對我優待,總之我是一個人一個單間。據說這裏的鋪板是睡六個人的——換句話說;應當由六個人分擔的被“吃”,現在由我一個人來承擔了。古時候祭祀大神的犧牲,還分別由馬、牛、羊這軀體龐大的“三牲”來獻享呀,何況犧牲還是早已宰割過,早已沒有知覺了的呢!

明知道“古人韓愈寫了《祭鱷魚文》就起到了驅逐鱷魚的作用”,這是徹底的撒謊,因此當時,我也不想寫《祭臭蟲文》。

我無可奈何地、一天一天地熬下去,正象元曲裏說的,“消瘦了沈郎腰、潘郎鬢”!但我卻意味不到臭蟲在我身上,每晚到底吸去多少血。

然而我到底不是一個徹底的消極主義者,我那時天天在讀經典著作,知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以及“調查研究是解決向題的首要條件”等唯物主義法則,於是我就運用到臭蟲身上。

我起初發現,把臭蟲按死在鋪板上是百發百中的,可是它在牆上爬,你有再大的本領還是難於逮住它,你明明看準了,用指頭往下一按,結果是——不見了!經過幾個月的實踐和觀察,我才發現臭蟲的腳原來跟壁虎一樣,在立麵上爬行時能夠用足趾吸附在物體上,但當它感覺到受襲擊時,便立刻彈跳到地麵去,你就無從按住它。當我意外地發現這個秘密時,我隨後就用右手承堵在下麵,然後用左手中指按到牆上,這一來,我的敵人就乖乖地跳入我的右手掌中。

臭蟲一般不在床板麵上做巢,而在底部,它發現這樣更安全些。你不要以為臭蟲的喙隻能插進人的柔軟皮膚裏吸血,不是的,它比鋼鑽還厲害,能夠把床板、牆壁啃出很深的窟窿和溝縫,它們的“住宅區”,就是憑這張鐵嘴一口一口地啃出來的。當我發現床上和牆壁上,臭蟲在那裏挖洞產卵時,(一個母臭蟲一年產卵三、四次、一次就產卵50枚)我曾經用飯粒和窩窩頭封堵住那些洞,但第二天,輕而易舉地就被它們搬掉了。

那時我真感到遺憾:第一沒有昆蟲學的基本知識,第二,缺少觀察和培養臭蟲的科學儀器,因此我無法完成一篇對生物學界具有重大貢獻的科學論文。不然,我今天也許已成為生物學博士。

按照我當時的身分,是無法向我的“警衛員”提出消滅臭蟲的強烈要求的。但大約一年半以後的一個夏天,當我拖著如柴的瘦骨(現在,朋友們都承認我是個“老胖子”)“放風”回來之後,發現房內充滿敵敵畏的氣味,我知道這是開了恩,第一次用藥殺臭蟲了。

但是當我俯身一望,床底下凝聚了一大攤血和無法計數的臭蟲屍體,我立刻感到心情不怎麼舒暢,這是長期積聚下來的,我自己身上的血!誰不願意把鮮血獻給應當獻給的地方呢!

最近,看到一個畫家朋友畫的一本以動物為題材的畫冊,有一頁他畫了一個臭蟲,卻幽默地題道:臭蟲——“先生,殺死我,不可惜你的血嗎?”我當時即欣賞這句子的智慧,但心頭卻似乎泛起一點“山抹微雲”那樣的輕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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