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那是在秋天,江水早已由黃變綠了,一片片白雲在對岸的山間投下藍色的陰影,而一叢紅葉樹隱現在峽穀中。
迎著涼爽的風,(在那長年靜止的監號裏,我曾多麼響往吹一下江邊的風啊!)走在村邊石板小路上,一排高個兒粗壯的向日葵,一個臉兒向著你,所有的臉兒都向著你,隨風輕輕搖曳,就像鞠躬微笑著的儀仗隊。
1964年,我又回到故鄉,那是在春天。
富春江岸鋪滿了一片片嬌黃的油菜花,粉紅色的草籽——紫雲英,和嫩綠的秧田。到了韌夏的“雙搶”時節,我跟著小隊的男男女女像過節日一樣,爭先恐後的半夜三點鍾起床,摸黑走到田裏去拔秧,笑語聲衝破了黎明。老伯伯和姑娘們尋開心,說要比賽,看哪個姑娘拔得最快,八點鍾收工到他家去吃火腿湯年糕。是真的,我住在阿根伯家裏,一天吃三頓大米飯和兩頓點心——鹹菜春筍湯年糕。雙搶時節,家家都是一日五餐。
但是我也聽到家鄉父老向我申訴,曾經有那麼一兩年,叫做共產主義吃飯不要錢,可是家家都不許做飯,一家老小去食堂領一碗吃不飽的稀粥。屋裏一顆糧食也沒有,連鐵鍋也給搬走了。小夥子到田裏餓得扶不動犁。他們說,解放前受剝削苦,可利上滾利還能借到一口糧食,那時卻連借也無處去借啊!這話使我戰栗!然而又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後來中央派的田家英同誌在富陽蹲點,搞調查研究,逐漸糾正了許多政策上的錯誤,家鄉人談起田家英是懷著感激之情的,連沒有文化的老雙婦孺都知道他的名字。但願那樣害人的蠢事永遠也不要再發生了。
啊,那使我快樂有時又使我心酸的故鄉,一別十年,你又怎樣了?
當我獲得自由以後的1977年秋天,我又去了故鄉!雖然十年浩劫的痕跡比比皆是,但畢竟已經過去,故鄉又在向前姍柵邁步了。人們熱情地向我慰問,但是不願再多談他們那裏派別武鬥一類的蠢事,似乎寧願它沒有發生。
江上的白帆仍然緩緩地在青綠的山巒背景上移動,而更多的是嶄新的翠藍色的小火輪,拖著十幾艘一列長長的運輸船,激起向岸邊散開的波浪。那上麵裝載著多少雙勞動的手從富春江底掏出的沙石,由於它們不像接近海洋的河流中的沙含有鹽份,對金屬不會腐蝕,因而成為許多基本建設工程中所需要的東西。
我沒有更多的時間去歎息那些本不該發生的蠢事。我隻是慶幸江山依舊,故鄉的兒女仍然會把最好的一切奉獻給偉大的又一次經受了災難的祖國。她使我又一次堅信:一切都會好起來,隻要我們——那麼多的人,能夠把勁都使出來。
1980年1月,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