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江曾祺 隨遇而安(2)(1 / 2)

初幹農活,當然很累。像起豬圈、刨凍糞這樣的重活。真夠一嗆。我這才知道“勞動是沉重的負擔”這句話的意義。但還是咬著牙挺過來了。我當時想:隻要我下一步不倒下來,不死掉,我就得拚命地幹。大部分的農活我都幹過,力氣也增長了,能夠扛170斤重的一麻袋糧食穩穩地走上和地麵成45度角那樣陡的高坡。後來相對固定在果園上班。果園的活比較輕鬆,也比“大田”有意思。

最常幹的活是給果樹噴波爾多液。硫酸銅加石灰,兌上適量的水,便是玻爾多液,顏色淺藍如晴空,很好看,噴波爾多液是為了防治果樹病害,是常年要噴的。噴波爾多液是個細致活。不能噴得太少,太少了不起作用;不能太多,太多了果樹葉子掛不住,流了。葉麵、葉背都得噴到。許多工人沒這個耐心,於是噴波爾多液的工作大部分落在我的頭上,我成了噴波爾多液的能手。噴波爾多液次數多了,我的幾件白襯衫都變成了淺藍色。

我們和農業工人幹活在一起,吃住在一起。晚上被窩挨著被窩睡在一鋪大炕上。農業工人在枕頭上和我說了一些心裏話,沒有顧忌。我這才比較切近地觀察了農民,比較知道中國的農村,中國的農民是怎麼一回事。這對我確立以後的生活態度和寫作態度是很有好處的。

我們在下麵也有文娛活動。這裏興唱山西梆子(中路梆子),工人裏不少都會唱兩句。我去給他們化妝。原來唱旦角的都是用粉妝,——鵝蛋粉、胭脂、黑鍋煙子描眉。我改成用戲劇油彩,這比粉妝要漂亮得多。我勾的臉譜比張家口專業劇團的“黑”(山西梆子謂花臉為“黑”)還要幹淨講究。遇春節,沙嶺子堡(鎮)鬧社火,幾個年輕的女工要去跑旱船,我用油底淺妝把她們一個個打扮得如花似玉,轟動一堡,幾個女工高興得不得了。我們和幾個職工還合演過戲,我記得演過的有小歌劇(三月三)、崔巍的獨幕話劇(十六條槍)。一年除夕,在“堡”裏演話劇,海報上特別標出一行字:

台上有布景這裏的老鄉還沒有見過布景。這布景是我們指導著一個木工做的。演完戲,我還要趕火車回北京。我連妝都沒卸幹淨,就上了火車。

1959年底給我們幾個人作鑒定,參加的有工人組長和部分幹部。工人組長一致認為:老汪幹活不藏奸,和群眾關係好,“人性”不錯,可以摘掉右派帽子。所領導考慮,才下來一年,太快了,再等一年吧。這樣,我就在1960年在交了一個思想總結後,經所領導宣布:摘掉右派帽子,結束勞動。暫時無接受單位,在本所協助工作。

我的“工作”主要是畫畫。我參加過地區農展會的美術工作(我用多種土農藥在展覽牌上粘貼出一幅很大的鬆鶴圖,色調古雅,這裏的美術中專的一位教員曾特別帶著學生來觀摩);我在所裏布置過“超聲波展覽館”(“超聲波”怎樣用圖像表現?聲波是看不見的,沒有辦法,我就畫了農林牧副漁多種產品,上麵一律用圓規蘸白粉畫了一圈又一圈同心圓)。我的“巨著”,是畫了一套(中國馬鈴薯圖譜)。這是所裏給我的任務。

這個所有一個下屬單位“馬鈴薯研究站”,設在沽源。為什麼設在沽源?沽源在壩上,是高寒地區(有一年下大雪,沽源西門外的積雪跟城牆一般高)。馬鈴薯本是高寒地帶的作物。馬鈴薯在南方種幾年,就會退化,需要到壩上調種。沽源是供應全國薯種的基地,研究站設在這裏,理所當然。這裏集中了全國各地、各個品種的馬鈴薯,不下百來種,我在張家口買了紙、顏色、筆,帶了在沙嶺子新華書店買得的(癸已類稿)、(十駕齋養新錄)和兩冊(容齋隨筆)(沙嶺子新華書店進了這幾種書也很奇怪,如果不是我買,大概永遠也賣不出去),就坐長途汽車,奔向沽源,其時在8月下旬。

我在馬鈴薯研究站畫《圖譜》,真是神仙過的日子。沒有領導,不用開會,就我一個人,自己管自己。這時正是馬鈴薯開花,我每天篷著露水,到試驗田裏摘幾叢花,插在玻璃杯裏,對著花描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