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江曾祺 隨遇而安(2)(2 / 2)

我曾經給北京的朋友寫過一首長詩,敘述我的生活。全詩已忘,隻記得兩句:

坐對一叢花,

眸予炯如虎。

下午畫馬鈴薯的葉子。天漸漸涼了,馬鈴薯陸續成熟,就開始畫薯塊。畫一個整薯,還要切開來畫一個剖麵,一塊馬鈴薯畫完了,薯塊就再無用處,我於是隨手埋進牛糞火裏,烤烤,吃掉。我敢說,像我一樣吃過那麼多品種的馬鈴薯的,全國蓋無第二人。

沽源是絕塞孤城。這本來是一個軍台。清代製度,大臣犯罪,往往由帝皇批示”發往軍台效力”,這處分比充軍要輕一些(名曰“效力”,實際上大臣自自己已並不去,隻是閑住在張家口,花錢雇一個人去軍台充數)。我於是在(容齋隨筆)的扉頁上,用朱筆畫了一方圖章,文曰:

效力軍台白天畫畫,晚上就看我帶去的幾本書。

1962年初,我調回北京,在北京京劇團擔任編劇,直至離休。

摘掉右派分子帽子,不等於不是右派了。“文革”期間,有人來外調,我寫了一個旁證材料。人事科的同誌在材料上加了批注:

“該人是搞帽右派 所提供情況,僅供參考。”

我對“摘帽右派”很反感,對“該人”也很反感。“該人”跟“該犯”差不了多少。我不知道我們的人事幹部從什麼地方學來的這種帶封建意味的稱謂。

“文化大革命”,我是本單位第一批被揪出來的,因為有“前科”。

“文革”期間給我貼的大字報,標題是:“老右派,新表演”。

我摘了一些時期“樣板戲”,江青似乎很賞識我,但是忽然有一天宣布:“汪曾祺可以控製使用”。這主要當然是因為我曾是右派。

在“控製使用”的壓力下搞創作,那滋味可想而知。

一直到1979年給全國絕大多數右派分子平反,我才算跟右派的影子告別。我到原單位去交材料,並向經辦我的專案的同誌道謝:“為了我的問題的平反,你們做了很多工作,麻煩你們了,謝謝!”那幾位同誌說:“別說這些了吧!20年了!”

有人問我:“這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他們大概覺得我的精神狀態不錯,有些奇怪,想了解我是憑仗什麼力量支持過來的。我回答:

“隨遇而安。”

丁玲同誌曾說她從被劃為右派到北大荒勞動,是“逆來順受”。

我覺得這太苦澀了,“隨遇而安”,更輕鬆一些。“遇”,當然是不順的境遇,“安”,也是不得已。不“安”,又怎麼著呢?既已如此,何不想開些。如北京人所說:“哄自己玩兒”。當然,也不完全是哄自己。生活,是很好玩的。

隨遇而安不是一種好的心態,這對民族的親和力和凝聚力是會產生消極作用的。這種心態的產生,有曆史的原因(如受老莊思想的影響),本人氣質的原因(我就不是具有抗爭性格的人),但是更重要的是客觀,是“遇”,是環境的,生活的,尤其是政治環境的原因。中國的知識分子是善良的。曾被打成右派的那一代人,除了已經死掉的,大多數都還在努力地工作。他們的工作的動力,一是要證實自己的價值。人活著,總得做一點事。二是對生我養我的故國未免有情。但是,要恢複對在上者的信任,甚至輕信,恢複年輕時的天真的熱情,恐怕是很難了。他們對世事看淡了,看透了,對現實多多少少是疏離的。受過傷的心總是有璺的。人的心,是脆的。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為政臨民者,可不慎乎。

1991年1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