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

1957年春天,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候,記得我在元南的小照後麵寫了句話:

“小喬初嫁了。”

這句話是蘇東坡的詞《赤壁懷古》中的。原文前後連起來是: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那意思很明顯,把元南比作小喬,我自然就是周郎了。躊躇滿誌之態可見。

那時我是東北人民大學(今吉林大學)中文係的學生。因慢性支氣管炎於1956年7月休學療養。元南那時已在桃源師範畢業,分配到縣機關幼兒園當教師。她叫程度珍,小字元南,是桃源縣城關鎮人。我們是1953年開始戀愛的,書信往來已經三載,所以我就決定休學時到桃源與她結婚,結婚後也便住在她的家裏。她家在桃源師範學校附近一條巷子裏,那巷子名叫觀音巷,我便常戲稱她是觀音菩薩。她家隻有一個老母親,十分清靜。

新婚燕爾,我便專門寫作、讀書。放學的時候,我便去幼兒園把元南接回來。我們在桃源的街上走過,便招來許多驚訝和羨慕的眼光。那時她穿一件豆色的毛料旗袍,(這旗袍是新婚之後我親手為她改製的。)把兩條長辮子高高地綰成兩個髻子紮在耳後,她的體型本來就很苗條,這一妝扮,自然更增加了風韻。我自己那時穿的是一套銀灰色毛料西裝,打著領帶,穿著背帶褲子,樣子也還瀟灑。所以許多年後還有人說我們那時在街上”一走一條浪。”那時剛解放,人們都想表示自己是革命的,是勞動人民,無產階級。

男的一律穿幹部服,女的老少都穿列寧裝,無論男女都穿解放鞋。

而我們的衣著卻被視為資產階級情調。我很奇怪,為什麼把美好的東西都推給了資產階級。

元南的那兩間木板房,也是十分別致的。南麵的板壁開了一長排玻璃窗子,從窗內可以望見碧玉般的蕞蘿山,那山就綿延聳立在沅江邊上。早晚都有白雲繚繞,而近處則是蔥翠的田野,一片青綠。在這一排玻璃窗下便是我寫作的大書桌,書桌後麵是一把古藤靠椅,每到晚上,我便坐在這把藤椅上寫詩,元南伴著我,真是“紅袖添香夜讀書”!古人也認為是人生最好的享受了。

使我終身難忘的是,元南曾送給我兩件寶物。一件是一枝美國進口的派克金筆,這金筆是她父親的遺物,是在解放前贈給女兒的。這枝金筆後來隨伴我在一個勞改廠裏過了三年,寫下了不少有價值的東西,可惜後來在砍柴的時候失落了。另一件是一塊像玉一樣晶瑩的桃源石印章,上麵有鮮豔如桃花的花紋,有的殷紅如血,所以又叫文石,淚石、也是非常名貴的。我曾在一首舊體詩中說;“此生願化桃源石,刻骨相思作印章”,那時我在《湖南文學》(當時似叫《新苗》)上發表的《桃源斷章》四首中,就有一首題名《桃源石》。現在把它抄錄在這裏:

桃源石

桃源石亦名文石,色潤質堅,花紋華美,製成圖章和工藝晶,暢銷國內外,為桃源特產。

是桃花源林中的桃花瓣,

石頭裏綻開個美麗的春天;是桃花源裏的晚霞片,天上的牡丹飄落人間;是桃源姑娘水靈靈的眼,晶瑩,明亮,幻想的光芒想忽地閃。

姑娘送我一塊桃源石,她要我臨摩著寫詩篇。

這首詩自然是送給她的。我雖沒有寫明送給誰,但讀過這詩的人都會猜想,我是有一個美麗的桃源姑娘相伴著。

就在這一年間,我接連在《人民文學》、《星星詩刊》、《長江文藝》、《新苗》、《湖南日報》、《工人日報》等報刊上發表了不少詩作。

1957年春天,《星星》詩刊幾乎每一期都有我的組詩發表。有人說: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便是人生最歡樂最得意的時候了。

而我這時候,也可以說是兼而有之了。

到了1957年4月,我們又有了一個可愛的孩子。在欣喜之際,我甚至給醫院的助產士吳貞慧也寫了一首詩,說她“用一雙溫柔的手掌,把一個新的世界捧給了年輕的父親。”孩子取名路沙。

那時候我國與蘇聯友好,一切都是蘇聯的模式。蘇聯的文學藝術對我們那一代影響很大,連取名也想仿效。我和元南在孩子出生之前就已商定:如果是個女兒(我們希望生個女兒),就取名露莎,像個蘇聯女孩的名字;如果是個兒子,就不要字頭,叫路沙吧。除了像蘇聯人名音譯之外,還有點卑微的奉獻意識:讓他做一粒鋪路的砂子吧。

總之,那個春天我們是幸福的。作品發表,新婚甜蜜,兒子出生,怎麼一下都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