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全國正搞大鳴大放,整黨整風,一時政治空氣非常活躍。

與此同時,工農業生產也在飛快發展,物產豐富,物價平穩,人民安居樂業。所以大家心情也很樂觀,各界開座談會都能暢所欲言,我的眼前真是一片光明。

但也有些人心存疑慮。因為解放後幾次政治運動(如三反五反、批俞平伯、反胡風等等)使有些人心有餘悸。記得那個春天,著名的人類學家費孝通教授便在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目就是《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早春天氣就是像李清照說的“乍暖還寒時候”,這個時候“最難將息。”我當時也覺得文章寫得好,說出了當時很多知識分子的心裏話,或者說至少描繪了老一代知識分子的心態。

然而我當時的心態是洋溢著春天的溫馨的。我相信我們祖國的未來,相信我自己的未來。我天真地認為,舊中國一切汙穢與黑暗全都被革命的浪潮衝刷幹淨了,從此道路都是平坦的,開滿鮮花灑滿陽光的。我寫了不少熱情歌頌新中國的詩,如《洞庭湖之秋》、《桃源斷章》等等。我已經和當時湧現的一大批青年詩人如未央、邵燕祥、粱上泉、流沙河等人並駕齊驅。我又是解放中南和西南的參加者,也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我在戰爭中負過傷、立過功,受過獎,各種紀念章和軍功章在我胸前掛了一排。在大學,我還是學生會的文化部長、校刊文藝版編輯,中文係團總支宣傳委員。這時真的是滿身光彩,自己也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我把魯迅的詩句“我以我血薦軒轅”寫了貼在壁上,還和桃師的一位語文教師賴漢屏照了一張像。他穿長衫,我穿西服,儼然魯迅和瞿秋白的樣子。

這就不僅是洋洋自得,幾乎可以說是狂妄之極了。

這年夏天,我便帶著這樣沾沾自喜的心情,興致勃勃地離開桃源,回長春去複學了。

那時正是暑假,元南抱著路沙,送我到常德。一路上她唱了許多歌,唱得同船的人都回過頭來對我們看。我們也不怕看,越看我們越唱。那時她能歌善舞,年輕漂亮,是桃源縣總工會組織的業餘歌舞團副團長,排演過歌劇《王秀鸞》,哪裏還怕別人看呢!

到了常德,我們就住宿在我的嬸嬸桂悌家,悌嬸那時在常德西堤小學給一位女教師帶小孩。這個學校背靠沅江,學校的教室後麵,有一個長長的木板走廊。走廊下麵便是滔滔的江水。原來學校靠江的幾間教室便是高懸在江麵上,用木架支撐著的,是堤邊的吊腳樓。那走廊更在教室之外,所以便伸到江麵上空去了。夏夜燥熱。而這裏卻分外涼爽。我們便拿了一床燈草席子,鋪到走廊的木板上當床。但我們並不睡覺,卻是相偎相倚在木欄杆上看月亮。晚風一吹,景致和心情都極好,真的是天上一個月亮,水中一個月亮,我們心裏也好像有一個圓圓的月亮。一會兒,那白絮般的一片浮雲飄過來,把月亮遮得朦朦朧朧的;一會兒,那浮雲又飄散了,月亮反而格外光明,於是元南便按捺不住心頭的喜悅,輕聲低唱起來: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團圍美滿今朝最,

清淺池塘鴛鴦戲水,

紅裳翠蓋並蒂蓮開。……

這是解放前曾經流行一時的一支歌,歌名是《花好月圓》,大約她此刻心裏想的,正是花好月圓吧。但這歌在解放後被認為是資產階級的靡靡之音,沒有人敢公開地大聲唱了,隻有在這靜靜的深夜裏,她才敢伴著愛人小聲地低唱。自然,我們心裏都是甜甜的,我們約定,以後每當月圓,我們就互相懷想,重溫舊夢。

後來才知道,我們此後真是隻能舊夢重溫了。這個美好的夜晚是我們婚後最後的一個幸福的夜晚。第二天早晨我上輪船之後,伴著兒子路沙的一聲哭叫,淒風苦雨就降臨到我們的身上了。

我們婚後的幸福生活還不到一年啊!

也許,我不該在結婚時寫這樣一副對聯:

期望三年,熱戀三年,等待三年,過去那三年,經過多少泥濘雨雪:

天真一對,純潔一對,熱情一對,以後這一對,還有許多離合悲歡對聯寫的那些話,後來都應驗了。

我回到學校之後,還參加了學校的紅專大辯論。我反對隻專不紅、走白專道路;也反對隻紅不專,不學業務知識,我組織了一個“又紅又專辯論團”,並且當了辯論團團長。這時學校反右派鬥爭已近尾聲,紅專辯論就是反右鬥爭後的思想建設階段。到了1958年秋天,正當我們這個辯論團即將大獲全勝的時候,忽然有一天,中文係黨支部書記把我叫了去。這個書記是我同班的好友,名叫宋維潤,也是調幹學生。他是北方人,曾在一個縣裏當過區委書記,我把他當老大哥,戲呼他為宋大哥。當時他正培養我入黨,連入黨申請書的表也讓我填了。他把我叫去,十分驚異地告訴我,說桃源師範給學校黨委來了一封信,寄來了揭發我在桃源的一些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行的材料,要把我劃成右派分子。他先給我透了風,讓我有一個思想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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