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一個晴天霹靂,一下子把我震得張口結舌,百思不得其解了。我的確萬萬沒有想到,我會被人劃做右派分子的。我想我並非出身於剝削階級家庭,雖然生長在舊社會,但對那個黑暗的舊中國是不滿的。在省立四師讀書時,我和未央等人就組織了一個“乎乎乎文藝社”,乎是文言虛字,表示疑問。三個乎表示疑問很多,問題很多。我們寫的文章都是對那個社會的揭露和諷刺。所以我們還沒畢業就結伴自願從軍,加入了解放軍,參加了革命戰爭,出生入死在所不辭。我們對黨對社會主義是真心熱愛的,怎麼會去反黨反社會主義呢?再說,從1956年到1957年,我是休學在家養病,沒有參加過一次鳴放會,沒有寫過一張大字報,也沒有發表一篇爭鳴的文章,桃源師範揭露我的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行又從何說起呢?莫須有吧!

我當然不服,我向組織申訴我的不服。

“你有沒有和桃源師生往來?有沒有鼓勵學生辦牆報之類的事?”宋維潤反問我說。

哦!我記起來了。我和桃源師範的學生確實有過交往。我原先也是這個學校的學生,1953年我從朝鮮歸來,到母校去看望我二叔,在那裏遇見了我初中的語文老師楊昌熾,他是西南聯大的學生,認識聞一多先生,也愛寫作,是他在初中就鼓勵我走文學道路的,因此我對他很景仰。在桃源師範重逢,自然都十分欣喜,他介紹我認識了語文教研組的賴漢屏老師、楊林民老師、張新民老師等。還介紹我認識了賴雙屏老師的學生程度珍,而且我們很快便相愛了。那年學校舉辦校慶,他又把我向全校師生作了介紹,並要我在晚會上朗誦自己的詩,說這個學校出了丁玲、未央和飲可等作家詩人,是學校的光榮。這就造成了很大的影響。1956年我回桃源結了婚,住在城關,這幾位老師就常到家裏來閑談,也有一些愛好文學的學生來拜訪,有的還拿著習作來要我修改。後來他們要辦一個牆報,要我給取一個刊名。我想到魯迅的一篇散文《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正是寫少年求學的趣事,便對他們說:

“就叫《百草園》吧!”

他們拍手叫好,並要我寫個發刊詞,我也便寫了。大意說,他們現在還隻能葬是一些小草,但小草長大了是會開放出鮮豔的花朵的,當時誰也沒有想到這就闖下了大禍,後來竟把《百草園》定為“反黨小集團”。說黨的文藝政策是百花齊放,而我們卻用百草來和百花對抗,百草就是毒草,百草園就是毒草蔓生的園地,所以《百草園》的成員全是反黨的,而我和賴雙屏等人便成了《百草園》的“黑後台”,於是我們便當然要劃為右派了。當時中學生中不開展反右運動,不好給那些學生戴帽,而在他們畢業分配之後,又在各自的單位把右派的帽子給戴上了。這是一種什麼手段,我至今還覺得悲哀。

這在當時,我是糊裏糊塗的,一點也沒有料到。那時我確信,黨是光榮正確偉大的,是不會冤枉一個好人的,我也相信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是非分明的。因此我要相信群眾相信黨。我當時對大學的領導說:桃師的師生還在,時間過得不久,我認為一切可以對證,我能把一切說清楚,講明白,因此我要求回桃源去與他們對證。學校領導也認為我在校表現很好,要定我為右派缺乏依據,現在的揭發材料都是桃源的事,確不確實也應該弄個水落石出,所以也便同意我的要求,和桃源取得聯係之後,由學校黨委寫了個委托桃源縣委處理的公函,要桃源派人接我回去,我也便等著桃源來人接我。

後來才知道,我那時太天真太幼稚了。我上火車,就發現來接我的人,簡直就是把我當作犯人解押的,在車上上廁所都被監視。

一到桃源,他們便把我禁閉在一間空房子裏了。他們宣布:不許外出.不許和外人接觸談話,連家屬也不能來往,甚至也不通知她們,不讓家人知曉。開頭一些日子,隻要我寫反省材料,也不與我談話,也不開會,我覺得似乎一下落在一個荒無人煙的曠野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