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什麼反省的?我寫不出材料來,便寫詩,寫一些懷念我的愛人的小詩。這些小詩因為都有真情實感,都很珍貴。後來似乎開過一兩次批判會,他們安排了一些積極分子,一上來就要我低頭認罪,我一開口他們就喊口號,根本不容我申辯。我不承認他們加給我的罪名,他們就動拳腳,說我頑抗,不老實。記得有一個姓陳的什麼老師,惡狠狠地衝上前來,伸手就打了我一個耳光,把我的眼鏡也打落在地下。我怒不可遏,幹脆咬緊牙關,一言不發了。他們沒辦法叫我認罪,隻得再把我關進小房,不再開會了。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他們早已把我定為右派分子,材料其實也早就寫好,隻等我承認了,還有什麼和我對證要我分辯的餘地呢?
我真的是天真得可笑啊!
我在那個小房裏,被他們關了幾個月,直到這年12月,他們才向我宣布:學校決定開除我的學籍,劃為右派,由桃源縣委送勞動教養。接著就把我們一群右派分子送到二裏崗紅磚廠去勞動。大約一個多月後,又押到桃源,有一輛專車,把我們一群送往常德去了。
直到二十多年之後,我才聽一些人說起,那時劃右派分子,和後來評先進一樣,各單位都是有指標有百分比的。真是荒謬!而所以劉到我頭上來,主要是我得罪了當時桃師的校長。他覺得當時桃師學生對我的崇敬超過了他,是我“占領了桃師的思想陣地”,使他的威信下降了。這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的。
反省室記趣1958年秋,我從長春被押解回桃源,關在桃源師範學校的一間空房子裏。這房子便是我的反省室。
當時我是東北人民大學的調幹學生。我是想回桃源來把我的所謂右派盲行澄清的。誰知一來就被禁閉,失去了自由。會上也不容分辯,隻有認罪的份兒,我這頂右派帽子就這麼鐵定了。
我要求回桃源時,私下裏還有另一個希望:就是我又可以因此看看我的年邁的母親,新婚的妻子和初生的兒子。我十分想念他們。
我離開他們一年了。分別的時候,兒子路沙還隻出生三十月,還不會叫爸爸,隻在輪船響起汽笛、將要開走的時候,他發出了一聲哭叫。但那聲哭叫,是因為他知道爸爸要遠離他而去,還是被汽笛驚嚇得“哇”地一聲呢?現在他應會叫爸爸媽媽了,我多麼希望能抱著他,讓他叫我一聲“爸爸”啊!
還有我的母親,一個孤寡的老人。她體弱多病,常年咳嗽氣喘。我這個被她視為命根的獨生兒子,卻有許多使她傷心的事的。這些年來,我沒有盡到一個兒子的責任,或者就是不孝吧。
記得我父親去世時,隻有三十九歲。母親那時大約也就是三十七八歲吧。父親沒了,留給她的僅有幾畝祖遺的薄田和兩個兒子——我和弟弟。可是第二年,九歲的弟弟又夭折了,隻剩下我和她形影相吊,孤苦伶仃。到我十八歲的時候,我又瞞著她偷偷參加了解放軍,隨部隊走了。她得知消息後從家裏趕到臨澧,部隊已開往常德,她又從臨澧趕到常德,部隊又到了桃源,她又趕到桃源。部隊卻因參加衡寶戰役,奔赴雪峰山前線了。她想見兒子一麵也沒有見到;回到破漏的老屋裏,把一隻老母雞一直養到我從朝鮮回國省親的時候。我結婚之後,把她從臨澧鼇山接到桃源,和我們一起居住。嶽母也隻有一個獨生女兒,我便建議兩家合成一家。僅僅過了一年,我又回長春複學。現在我被禁閉在這裏,連見麵也不許。我成了罪人,我真的把她的心傷透了。現在我多麼想見到她,跪在她的麵前向她哭訴、向她悔罪啊!然而這也是不允許的。
而我的愛人,我的新婚的妻子元南呢?她又會如何的傷心落淚呢?她是一個獨生女兒,父親是國民黨一個上校。她的幼年,曾跟著父親在重慶、南京就讀小學、初中。到了1948年,她父親覺得國民黨政府腐敗,不可救藥了,自願請長假回鄉,靠兩架木機子與嶽母紡織度日。1949年桃源解放,因他是國民黨軍官,被送到西洞庭農場勞動改造,不久得了肺結核病,終於病死在那個勞改農場。嶽母膽小,連屍骨也不敢去收,遺體不知被人埋在什麼地方了。元南幼稚,堅決要與父親劃清政治界限,表示自己真誠擁護革命,連父親的遺物也不肯去認領。母女倆也是相依為命,在桃源師範認識了我,認為我才華出眾,思想進步,經過三年熱戀,便嫁了我,以為生活從此幸福,誰知婚後隻過了一年,我又劃成了右派,她又必須和我劃清界限了,多麼可悲可歎的命運啊!當她知道這個不幸的消息時,該又是如何的震驚,如何的痛苦呢?不,我不能讓她痛苦,我不能接受對我的指控,我要向她去解釋,我是冤屈的,我深信她是了解我的,她知道我決不會去做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事。我是多麼愛我們這個新生的社會主義祖國啊!為了共和國的成立,又為了保衛這個新生的共和國,我都流過汗流過血的,多少也是有些汗馬功勞的。我們三叔伯兄弟一同參軍,一個弟弟就犧牲在朝鮮前線,屍骨拋在清川江畔,我怎麼會反社會主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