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是如此地思念元南啊!我認為這時候,隻有她是能夠理解我的,信任我的。我們的心是相通的,命運是相連的。這個時候,我最怕她被這突如其來的不幸擊倒,失去精神的支柱,我必須安慰她,鼓勵她,給她以生活的勇氣,而且我也需要她的支持,她的信任,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愛情,真正的愛情應該是永遠給人以力量的。

這一切便是我私心想回桃源的原因,可我沒有想到,這一切都落了空,我被關在這間反省室裏,她們也許還不知道呢!

這間房子據說原先也是一位教師住的,那老師觸為右派之後,被送到什麼地方改造去了,於是他的住房臨時做了我的反省室。

我反省什麼呢?我沒有什麼過錯。我一個字也寫不出,我隻有枯坐。

不,我不能枯坐,我有思想,我有思念,我有宣泄不盡的情愛。於是我寫詩,偷著寫詩,用一些紙煙盒子偷著寫一些精短的小詩。好在屋子裏隻關了我一個人,沒有人在旁邊監視。

而且我寫小說,寫朝鮮前線的故事。記得其中一篇題名《下一站》,寫一個抗美援朝的汽車司機,一個英雄,一個很風趣很善良的英雄司機。還寫了他與一個朝鮮老大娘和一個朝鮮小姑娘的血肉深情。另一篇題名《香煙》,寫誌願軍的艱苦生活以及他們在患難中的生死情誼。

但我寫得更多的還是詩,是寫給我的愛人元南的一些小詩。

例如:

越是沒有信息,便越是愛得深沉。

你從前寫的些平常的信如今字字都成了珍品!

這是十分真實的情感,思念她的時候,我就把她寫的一些信翻來覆去地看。又如:

純靜了的悲痛沒有淚,我想。

我不知自己是麻木還是健忘。

再見時我怕隻會對你傻笑,我得道了,再也不會悲傷。

真的是得道了,大徹大悟了嗎?不是。這是一種巨痛引起的麻木,是靈魂受到嚴重挫傷後引起的遲鈍。

人們在痛極之時,往往會對一種幸福生活來一個否定,好像原本沒有那些幸福會好些,痛苦會輕鬆些。沒有得也就不會有失。我寫道:

真不該認識你,

不該走上女生部的樓梯,

不該題辭,不該通信,

不該做你的嫁衣,

不該走那條山林的路回家,

赤著雙腳,

不該有這些愛情的痕跡,成天折磨我和你!

這些都是有真實的往事為依據的,1953年我去看我的二叔章道生,他那時在桃源師範教數學,他和二嬸就住在女生大樓一個教室的對麵。我走上樓梯,迎麵遇見一群天真活潑的女學生,她們都是十八九歲的女孩子,正嘻嘻笑著下樓,見來了個誌願軍,便領我到二叔的房裏,一個個熱情地向我問這問那,要我講朝鮮的戰鬥故事,其中就有元南。她性格開朗活潑,顯得最為熱情。談了一會之後,她便拿出她的日記本給我看,要我針對她的思想幫助她進步。我便在她的日記本上寫了兩頁很有感情的題辭,記得我的開頭一句話便是:

閱讀您的日記直至深夜。

這自然是打動人的話,她看了之後哭了。甚至請病假沒吃飯沒上課,於是我約她談話,這就開始了我們的初戀。婚後我帶她回臨澧鼇山看母親,走在山林小道上,路上泥濘、便赤腳提著鞋走,雖是路滑,但我們是愉快的,浪漫的,留下很深的印象。這些印象現在回憶起來,反而增加了痛苦。

還有一首詩寫得更為沉痛:

蜜月中我倆嬉笑不休,

說些傻話,說什麼愛情是小偷,偷去了路,偷去了家,現在真的沒有路也沒有家了,

隻是孩子又在學話……這最後一句我不知是怎麼跳出來的。

另外還有一些小詩,就不一一抄錄了。總而言之,在那間反省室裏,我並沒有寫出什麼反省材料,卻給我提供了一個很安靜的環境,使我寫下了不少充滿真情實感的小詩。我並不覺得全是空虛與寂寞,甚至也不全是悲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