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仍然好像一下子被人拋到了一個荒無人煙的孤島上,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我特別需要見到我的親人,不管給我定什麼罪,我必須會見我的母親,愛人和孩子。我想,就是死囚也是允許直係親屬探監的啊!為什麼把我禁閉在這小房子裏,就不許我和親人見麵了呢?我的母親、愛人和孩子就住在桃源師範學校後麵——桃源城關鎮邊街居委會一個叫觀音巷的巷子裏,相距不過半裏之遙,現在卻仍像是在千裏之外,真的是咫尺天涯了。而且,我從千裏之外的長春歸來,到了家門口卻不能與親人見麵,不許回家,這怎能讓人忍受呢?
過了些時候,對我的監視似乎放鬆了些。我便趁機提出回家看母親。他們同意我回去一趟,但不允許在家過夜。
我回家之後才知道,元南因受我的牽連,已經從縣城調到鄉下一所小學去了,並且受著暗中監視:不允許她和我見麵,不允許她回城,還要她向學校領導交心,彙報她的思想,要她堅決與我“劃清界限”,否則也要遭到“群眾批判”。她於是隻有星期六才從鄉下回城裏來,來了也隻能在家枯坐,不敢去看我的。她們的領導有一個最“愛護”她的說法:即他們是把她往革命的道路上拉,是往左拉;而我卻是把她向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路上拉,是往右拉。他們是挽救她;而我卻是坑害她。她因此必須擦亮眼睛,堅定立場,她必須恨我,揭發批判我,而決不能有半點同情,絲毫憐恤。甚至連哭泣,連無聲的流淚都是錯誤的,是軟弱的表現,是立場不堅定的證據。還有人對她說,要想革命,就必須和我徹底決裂!如此類推,所有右派的妻子就隻有離婚,否則就是苦海無涯。啊,這是多麼沉重的壓力啊,我看比右派本人的壓力還要大。
順便提一件事,不僅妻子,就連遠在青海的一個表妹,因為談論到我時表示了一點點同情,後被人揭發,也遭到了批判,罪名就是同情右派表哥:這真叫人不寒而栗!
元南不能見我,但她肯定是想見我的,我於是通過我的母親和她約會。有一次我從母親的口中得知,元南將隨學校上城集體看電影(也許是戲,記不清了)。我於是在那晚也請假去看,我進去之後,很快就找到了她的坐處。我發現她也無心看戲,而是不斷回頭尋找。我和她遞了一個眼色之後,就溜了出來,在約定的老地方等她。等了許久她才來。她告訴我,她的坐位兩邊都坐著監視她的女老師,她是假裝上廁所才跑出來的。並且說,現在連回家也不行了。因為她們發現她逃脫監視之後,肯定會派人到她家裏去尋找或守候。於是我們便不回家,卻到桃源師範後麵的田野裏去了。
那是我們愛情生活中的一塊聖地,是我們相識後第一次約會的地方,那時她還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女中學生,我們還隻是互相傾慕,並沒有確定戀愛關係。記得我那時和她約會到這個地有談話時,我曾有意試探她說:
“你願意去遙遠的東北嗎?”
那時我已從部隊轉業到旅大市政府辦公廳工作,她是知道的。我這樣問,自然是轉了個彎問她肯不肯隨我去遠方。她當然也明白,便低下了頭,默默不語,卻把路旁的一株小樹的葉子一片一片地摘下來。看那神態,也是默認了。也許還羞答答地點了點頭,記不清了。如果那時我大膽一些,把她抱在懷裏,給她一個深情的吻,她也不會拒絕的。但我也是初戀,從沒吻過女孩子,競傻乎乎地保持著一點距離,沒有吻她。但那次約會的印象卻十分深刻,所以我把那一片田野當作我們愛情的聖地了。
現在我們又到這裏相會,真是舊夢重溫,但心情卻完全不同了。不過說實在的,我們似乎也並非抱頭痛哭,而是仍然感到幸福。我們在那田間小徑上留連忘返,逗留到很晚的時候。夜深了,露水濕了衣裙,濕了她的發辮,我們都不知道了。我們執手相看,似乎也沒有恐懼和憂傷。我們仍然充滿了幻想,認為我的問題是可以澄清的,我們的未來仍然是光明的,這也不是為了自欺欺人,卻是當時的天真幼稚,現在看來幾乎是可笑的愚蠢了。
談著談著,不覺到了深夜。深秋的夜是清涼的,我們薄薄的衣衫已經耐不住寒露,漸漸冷起來了。我們是夫妻,卻又不能回家,也不能在野外過夜,更不放心讓她獨自回到她鄉下的學校去。而且我們此時此刻,也難舍難分,隻得大膽決定,偷偷回到我的反省小房裏去,把一向關押罪人的小房變成我們幽會的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