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桃師校門前,才發現校門早已關了。我們自然也不敢高聲叫門,隻得繞到學校旁邊翻爬院牆。我先爬上牆去,再把她拉上牆,我又跳下去,再把她抱下來,然後一同悄悄地進了我的反省室。好在這已是夜深,學校裏靜悄悄的,沒有人發現。我們不敢開燈,不敢高聲說話,隻能無聲地擁抱在一起,無聲地流淚,把枕頭都流濕了好大一片。我很奇怪,這時我竟全身顫抖起來,元南在我耳邊小聲問:“你是不是冷?”她把我抱得更緊了。但盡管如此,我們還是覺得過了很幸福很甜蜜的一夜。

這一夜沒有人發現,我們也幾乎沒有入睡。第二天早晨,她裝做學生,混在一群到校門前的沅江裏洗衣的女學生中出去了。

我自己後來也覺得好笑:一對正常的夫妻,卻無端變成了一對野鴛鴦。從此,我反倒有些愛上我這間反省室了。

我在這間反省室裏住了幾個月,後來幾乎沒有人理我,大約他們隻等上級的批複了。到這年12月,才宣布了對我的處分決定:送我去勞動教養,把我送到二裏崗紅磚廠去。

啊,這個可恨而可愛的反省室啊,別了!

錄鬼新簿寫下這個題目之後,我有點猶豫,也有些傷感了。元代的鍾嗣成寫過一本《錄鬼簿》,記的都是他戲曲界死去的故友。我也曾想記下我的一些先我而逝的難友,題名就是如此。

這些逝者的形象,在我的心中,至今還是十分鮮活的。或者說是十分生動的。三十多年來,遺忘這副人類解除痛苦的清涼劑,早已使許多記憶漸浙衝淡,模糊不清起來,而我曾經滴血的心也逐漸平複,是否要重新割開那些創口,讓我的這顆傷痕累累的心重新劇痛,再一次滴血呢?

就算是再經曆一次煉獄吧。我還是要忍痛再記下他們,如果他們真有靈魂的話,知道三十多年之後,還有人記起他們寫下他們,讓他們冤屈的呼號借我的書留給後代,也會欣慰於九泉之下吧。

他們並不是英雄,也不算偉人,名不見經傳。他們大多是些極普通的知識分子,或者連知識分子也夠不上,隻是些猥瑣的庸人、俗人,但總都是凡人,活人,他們死的時候多半很年輕,小的隻十幾歲,二三十歲居多,生命十分短暫。他們的死也極其平凡,用古話說就是“瘦死獄中”吧。因此也根本談不上什麼追悼儀式,更沒有舉辦什麼葬禮,甚至有的連屍骨也沒有人去掩埋,有的通知了家屬,親人也不去收屍。

因此,本來就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情節可寫,我寫出來怕也是平平淡淡的吧!而且,我們並不是被囚禁在敵人的獄中,談不上獄中的鬥爭或劫獄越獄之類的故事。我們是含冤負屈在自己的獄中改造思想,這有什麼值得一寫呢,我為什麼還要寫他們記下他們呢?我發現這是出於一種難以壓抑的情感衝動,因為他們和我走過了同一段路,他們就在那一段路途中倒下了,長眠在德山之阿了。而我卻通過了那一條荊棘叢生坎坷不平的小徑,在這個人間又度過了三十多個寒暑。我不記下他們,恐怕就沒有人再記起他們了。

今天,1992年7月14日,離他們死去的時候,又過了32年,我卻又記起了《為了忘卻的紀念》。我不是為了忘卻,而是怕人忘卻,怕人忘卻那一場劫難,那一個惡夢。忘卻會給子孫帶來災難,甚至會使悲劇重演的。

所以我仍然決定記下他們。

在我之前,已經有些人寫過他們了,其中有一個人還寫了一本《傷逝篇》,全是為死去的“同犯”寫的挽詩,可惜這個人也先我而逝,不在人間了。而他那個《傷逝篇》的原稿(現在要說是遺稿了),卻還珍藏在我的書桌屜子裏。

這個人名叫文思,桃源沙坪人。他原是桃源一中的曆史(或語文)教師,比我年長21歲。生於1910年十月初五,卻和我“同犯”,一同當了右派,又一同送勞動教養,同到常德改進機械廠“改造”,和我相識時應是四十多歲。從年紀看,他應是我的師長,但他一直把我當知心朋友。我在桃源寫作的時候,他曾搜集整理了一首長篇敘事的桃源民歌來找我提意見,於是交談,於是成了知己。可惜那長篇敘事詩的詩稿後來不知怎麼個下落,隻記得詩題就是起興的一句:(六月吹南風),全詩都是三句一節,五、五、七言格式。第一節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