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吹南風,

風吹荷花邊。

荷花老來結蓮蓬。

這後麵就敘說故事了。桃源民間老人大約是會唱的,他也會吟唱,唱給我聽過,可惜我全記不起來了。我還知道他珍藏著一本宋教仁手寫的日記,我也見過,可能是原物,很珍貴的。後來又多次與他細談,知道他學識十分淵博,特別是文史方麵,我是自愧弗如的。那時他雄心勃勃,計劃編一本文史研究的工具書:

《資治通鑒大事年表》,已搜集了資料,寫了十五卷,沒有完稿就陷入了冤獄。到了1962年4月,當他知道即將解除勞動教養的時候,他有一天和我談到深夜,還希望能有寫作的機會,把過去準備編寫的一些著作完成。

記得那時我和他相約,出獄之後如不允許搞創作,那麼我也可以和他合作搞這些學術性的著作。可惜後來不僅文字工作不能搞,而且我們都窮困潦倒,生計艱難,連會麵的機會也很少了。

他的古典文學修養很深,古典詩詞都寫得很好。尤善七言絕句及歌行古風。1961年除夕我妻元南來德山看我,他知道我們的感情很深,為賦長篇七言歌行一首,題曰(德山行)。我珍藏了很久,可惜到文革時期仍然失去了。

他出身富紳家庭,舊社會過了二三十年,屬於風流才子一類人物。有才華也有風流韻事。他曾親口告訴我,少年時在常德一客店與一少婦肖四姐邂逅,便一見鍾情,至於同榻,後各自東西,無緣再見,解放後則更無消息,不知下落,不料出獄之後,別離三十年的情人又相見於常德街頭,且贈詩一首。詩曰:

肖四姐兒鬢已斑,挑燈話舊兩黯然,小橋流水憑欄處,剩有枯槐月一彎!

偶一相逢,情牽三十載,也算一段佳話。

後來他同我一起出獄,他下放回沙坪,住在生產隊的一間灰棚裏,斷斷續續寫了一本七言詩,題曰《灰棚詩草》,收1962年至1978年間的詩作。1978年我去桃源,約他到縣城相見,與同樣當過右派分子的李元震、譚介球合影。其時四人均已改正結論,屬於錯劃,並恢複了工作。我在合影下麵戲題“出土文物四件”,大家開懷一笑,現文、李俱逝,隻剩我和老譚了。

記得1962年夏,他住灰棚的時候,我曾冒著大雨步行六十餘裏去看望他,還寫了一首打油詩贈他;窮途訪舊友,巳成喪家犬,無門歌長鋏,先生尚高臥,冒雨過水溪。

複作落湯雞。

有臆說無衣。

笑問夜何其?

80年代,聽說他到桃花源管理所工作,並說是他自己要求的,可能是想住在那個世外仙境吧。以後他來常德還和我見過一兩次,再後來他照了一張仙髯飄飄的黑白像片寄我,求我題詩一首。我卻把這事忘了。今年忽聽人說,他已經長眠地下,我欠的這筆債無法償還了。

他的《傷逝篇》和《灰棚詩草》,都是80年代寄我的。如今我拿出來把玩,想來也無法出版,隻好在這裏把他的《傷逝篇》抄錄一些,一則為他做個紀念,保留幾首詩:二則我要寫《錄鬼新簿》。就要敘說那些不明不白死去的人,還可用他的詩來作證,而他的詩也隻有我適合為之作注。

他的第一首詩是寫給一個姓蔣的臨濤人的。這人的名字記不起來了。隻記得他很講究穿著打扮,衣冠楚楚卻又麵目可憎,不識時務。到了勞改廠裏,還是西裝革履,一副博士派頭。不料被派出修築三渡水公路時,大約皮鞋不便,從懸崖上墜將下來跌死了。當時就由“同犯”埋在三渡水的溪畔,隻蓋了薄薄的一層砂土。不料夜間忽下大雨,溪水暴漲,竟把他的屍體衝走,真的死無葬身之地了,這人大家本來有些厭惡,他遭了這樣的不幸,卻又有些為他歎息了,也許還是兔死狐悲吧,文思為作挽詩曰:

西裝革履洋派頭,何幸夜來雷陣瞄,失足懸崖萬事體。

好隨巨浪人清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