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首詩寫的是楊立中,桃源人。這人小時候與文思是同學,寫得一手好字,在改進機械廠也算個書法家,他和文思感情很深。這年十月初五,他知道是文思的生日,隻因都在獄中,沒有辦法祝賀,便拿出半盒卷煙相送,作為壽禮,那時候半盒卷煙也是很珍貴的。所以文思也深為感動。第二年楊立中得了肺病,咳血不止,死在德山獄中。死後也沒有親人來收遺骨,便由幾個犯人抬出去,葬在亂葬崗上了。文思作詩曰:

相逢此地倍覺親,鐵畫銀鉤成底事,半盒卷煙祝壽辰!

亂葬崗上草青青。

第三首詩是寫給一個叫胡天健的桃源人的。這個人很年輕,大約隻有二十來歲,高高瘦瘦,風度翩翩,氣宇不凡,且喜音樂,二胡拉得很好。常聽他獨自演奏《梅花三弄》、《空山鳥語》、《光明行》、《病中吟》等名曲,聽說他還隻結婚半年,就被送到德山來勞動教養。誤了自己的青春和前途,把一個年輕姑娘的青春和幸福也毀了。到德山隻一年,就因勞累過度,日漸消瘦,終於骨瘦如柴,病死獄中。原先細皮白肉,很英俊的。死後卻形容枯槁,真的隻剩幾根骨頭了。他新婚的妻子看到,該如何悲痛啊!文思的挽詩曰:

胡家小弟最年輕,偏作春閨夢裏人。

潦倒他鄉剩骨立,怕聽一曲《病中吟》。

第四首詩寫給一個叫郭述豫的人。這人如何死的記不清了,隻記得他是桃源人。他死之後,有個年輕的女人來德山,把他的屍體運回去安葬。似比別人幸運些。因為在那個年代,懼於政治壓力,一般家屬是不敢去收屍的。還聽人說,這個女人並非他的原配妻子,而是續娶的二房或竟是小老婆。文思稱之為“如夫人”。“如夫人”古時通常是指妾的。總之,這個女人竟來收屍,是很感人的,文思為作詩曰:

深閨春暖任婆娑,偏趁濁流奈若何,

難得多情後死者,招魂淚灑德山阿!

可見,不論什麼年代,人間自有真情在!

那時被劃為右派分子的,最不能接受的罪名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反人民,我們覺得對於黨中央以及社會主義新中國,真是至誠擁護的,怎麼會反對呢?記得當時有一個桃源來的右派,名字叫黃德柞。他就對此一直憤憤不已,不肯從罪。後來派他去理公港運石灰,他在路上猝然得病,不能行動了。當時運石灰都是用的一種獨輪手推車,鄉民呼為雞公車。同行的犯人就用雞公車把他送回工棚,他在車上已經昏迷了,略一清醒時還喃喃地說;"我的心裏從來沒有一個反字。我死之後,可以把我的心挖出來給大家看"!

他終於含恨死在工棚中了。有人說他是個書呆子,有人說他是阿Q,文思的挽詩說:

雞公車上淚雙流,顛三倒四語不休;“剖腹也應無反宇”,人間真個有阿Q!

還有一個在德山死去的人,是我的同鄉,叫楊承憲,常德縣人。他也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並曾參加過著名的上甘嶺戰役,應是真心保家衛國的戰友。我很奇怪,這樣的人也反黨嗎?怎麼也弄到這裏改造來了?他到改進機械廠不到一年,就病死了。在開始基建平整地基時,他挑土推車都很賣力,是個改造的積極分子。但是沒有好久他就累倒,病得一塌糊塗。卻還說勞動改造不算艱苦,誌願軍在上甘嶺戰役時才如何如何艱苦,真是至死不悔,十分叫人悲痛,後來文思有詩記其事雲:

運土推車搶在先,橫戈躍馬想當年,臨終不念兒和女,尚自喃喃說上甘!

這該是真正的工農兵群眾了,不知為何竟也入了右派之列?

不說後來為我們落實政策時承認都是錯劃。就在當時,像楊承憲這樣的右派,我們也認為他是屬於錯劃的。我們錯劃受了二十年磨難之後,終於平反改正。他沒有受這麼長的磨難,卻不明不白死去了,改正也沒有用了。

當時還有一種說法,右派都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其實也不盡然,我雖是知識分子,卻與資產階級沾不上邊。還有的連知識分子也夠不上,我們就戲稱他們是‘混進右派隊伍裏來的’。例如有一個姓龔的桃源人,傻乎乎的,連買賣兩個字也分辨不清,說的話也愚蠢可笑。有一次閑談,他就胡說“我看蘇聯是個男的”。大家都莫名其妙,問他為什麼,他說:“我們天天聽到講什麼蘇聯老大哥,老大哥不是男的還是女的嗎?”

眾人哄然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