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憨厚平庸的人往往有福氣,不料他後來竟也死在德山去理公港運石灰的途中,在一個工棚裏無聲地辭世了。文思為他寫詩道:
蘇聯原是男兒身,買賣糾纏兩不清。
誰料庸庸厚福者,競人碑上也刻名。
還有一個叫卜年禧的人,矮矮胖胖,原是益陽市工商聯主席。和人一談話就痛哭流涕,說自己罪惡深重,當積極改造,後來在獄中死了,恰好臨終摘帽通知書也來了,來了也沒有用了。
文思寫詩雲:
矮矮墩墩八字胡,人前人後愛唏噓。
果然急淚能誠惡,恰好屬纊獲赦書。
這是曆史的誤會。自然,真正的知識分子也是有的,這些人卻又後悔不已,認為根本不該讀書,不該成為知識分子,認為是“儒冠誤我”,還不如春種秋收,務農為生的好。我在德山遇到過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他就是這麼想這麼說的。這人名叫李誠齋,長沙人,也是桃源劃的右振。我和他接觸不多,但一談就知道他讀了不少的書,知識淵博。後來他被派去澧縣運石灰,體力不支,死於張公渡口,臨終反複拜托同行的“同犯”,如果誰將來能夠出獄,一定要轉告他的妻子;兒子都要在家種田,不要讓他們上學讀書了。同伴都為之心酸落淚。文思後來為他寫挽詩曰:
誹謗朝廷罪台誅,溘然病逝有條辜,張公渡口托遺囑,兒女力耕莫讀書。
我在德山的三年,正是“過苦日子”的困難時期,饑鴻遍野。德山改進機械廠就有一百多人患水腫病,餓死累死的人也不少。可是後來聽說,能到德山改造的,可以算是萬福,別的勞改農場死的人更多。有一批去錢糧湖開墾的人,不少死於血吸蟲病和水腫病,說足瘟疫,自然也可以說是瘟疫了。還有一個叫劉寬的右派,沒有到德山來,留在桃源改造,死於獄中,屍首拋在郊外二裏崗上,竟被野狗拖去。他曾是文思的學生,改造時還稱文思為老師。文思聽到死訊很傷感,為他的慘死也寫了一道挽詩:
白眼肆睨究可憎,卻雲傲骨有師承哀哉狗腹作棺板,世上競無痤旅人這詩開頭兩句大約說劉寬生性傲慢,講究骨氣,是文思影響所致吧!可惜的是人死了,連個掩埋的人也沒有,竟葬身於狗腹了。
自然也有多情的,有個叫萬鬆筠的右派,常德縣人,是個曆史教員。1960年死在德山,埋在廠外的亂葬崗上。過了三天,他的夫人才得到消息,一身白布孝服奔來,哭倒墓側。見到的人都很感動,認為一個右派死了,竟還有這麼深情的妻子,為他戴孝,哭得如此傷心,也算值得了。文思為此也寫了這樣一首詩,同行钜子推鬆筠,午夜侈談紙上兵,埋骨異鄉應冷落,獨君贏得淚涔涔。
最可惡的是犯人打犯人,有些所謂的改造積極分子,為了表現自己的立場堅定,覺悟高,往往充當打手。管教幹部不好動手的,他們就自告奮勇,動手打人。記得還在桃源時,有個叫趙大漠的人,因為饑餓難挨,就到食堂偷吃了一缽稀飯,當即被查出,把他拉到暫作監獄的一個寺廟的大雄寶殿上批鬥,竟被一夥犯人一頓棍棒打死。犯人打犯人,打死就打死了,也沒有追究。
文思作詩紀其事曰:
侏儒飽死於悲饑,不竊蟠桃竊粥糜。
爭科新朝存杖典:大雄殿上肉橫飛。
還有一個叫鄧華國的犯人,就為了一枝鋼筆丟了一條命。他是洗衣組的,在為犯人們洗衣時發現別人衣袋裏有一枝鋼筆,他便見財起意,據為己有了。後來又害怕,偷偷把鋼筆丟入池塘。
終於被組裏的犯人揭發,便開會鬥爭他,要他交出鋼筆。他交不出,說丟進池塘裏了,便又令他下水到池塘裏去撈,這時已是秋涼時節,下水撈鋼筆凍得要死,鋼筆仍沒有撈到,決定第二天繼續批鬥,他知道這一關難過,便在晚上用一根棕繩吊死在床頭上了。這是國慶之次日,隻差幾個月他就刑滿釋放了。
這事文思沒有寫詩,我的日記中卻記下了。還加了個左右都能用的題目:《死有輕於鴻毛》。
那幾年死去的人,能記下姓名和文思寫過詩的還很多,不知名姓的就更多,不一一寫出了。就這裏記下的人和事,如果細寫,可以寫出一部血淚斑斑令人不忍卒讀的小說來!
(選自《飲可詩文選》,海南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