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鳴大放開始的時候,我是廣東省委講師團政治經濟學教研室沒有任何頭銜的負責人。

為了在幹部中開展對馬列主義課程的學習,需要為地方培養一批教員。1955年初,我被粵西區黨委宣傳部送到馬列學院(中央黨校)學習政治經濟學。學習完畢後,省裏把我們這批人一個不剩地截留下來,組成了省委講師團。這種做法,其實並不妥當。首先,大家都是由各區黨委、地委宣傳部推薦來而且說好學習結束後仍回本單位的,把人都留在省委,顯然不講信用。也許有的單位早就料到這一招,故意派一些其實根本不適合搞理論工作的人來應付應付。這一來,水平參差不齊,差距很大,工作就很不好做。我的職責之一是排課,按倒應當機會均等,每個人都有差不多數量的講課。可是,聽過幾次課後,各講區開始用各種不同的手法,取消那些不受歡迎的講師的課,硬拉別的人來講課。廣州市委宣傳部理論宣傳處長卓炯(就是那位後來同孫冶方一樣被批個沒完沒了的經濟學家卓炯)負責安排市屬各區、校的課程,總是設法把我安排的時間表弄得麵目全非。那結果,是幾位受到冷落,而我的課程則排得很滿。這當然會引起一些人的不愉快。加上那時還講究“物質鼓勵”,規定“超額有獎”,我月底大都能拿到十來塊錢的津貼,更成了矛盾的焦點。出版社讓我們給初級組的學員編課本,也有類似的情況。有的人自己都沒有讀懂政治經濟學,文字表達能力又差,編輯很不客氣地退了回來。

有的我自己義務重寫,搞不完,隻好讓別的人另寫。於是稿費也就畸輕畸重。大鳴大放一來,這些意見一哄而上,連管資料室的、摘行政事務的都向我進攻,認為我所得的報酬應當有他們一份。省委宣傳部和講師團的領導私下給我打招呼說,所提的這些意見不對,要我不必介意,他們將在適當的機會把問題講清楚;卓炯一次見到我也說了一些同情我的話。但是,我心裏仍然感到很窩囊。那時我已經重新開始寫文章,心想,不去講那麼多課,不當這個鳥負責人代你們重寫那些稿子,我可以做學問、多寫幾篇文章,如今反而落得個裏外不是人。

這天,我一個人悶悶不樂地在家裏讀書。林鵬登門來了。

林鵬是我中學時的同學,從中學分手後,我考入中山大學讀中文係,他卻入了廣西大學醫學院。七搞八搞,我們又在講師團會師。林鵬是個有獨立見解的人,不時在《經濟研究》發表文章。但是,獨立見解同孤立又往往是一回事。加上他比我更不善於處事,在省委黨校呆不住,被調到我們這裏來了。由於有一段舊關係,他又沒有什麼不平衡感,我們的感情不錯。他勸我別被那些閑言碎語幹擾,該幹什麼還幹什麼,然後轉入正題說:“我要給陶鑄貼一張大字報。”

要是我知道他這一生得為這張大宇報付出勞改20多年的沉重代價,當然會勸阻他。可是,我哪能未卜先知呢?

“什麼問題的大字報?”

“土改整隊、反地方主義。”

接著,他把在西江(如今屬肇慶市)地區土改時地方幹部如何被“砍瓜切菜”(林鵬習慣用語)地弄得七零八落,有哪些冤假錯案等等,給我講了個大概。,這樣的幹部路線對頭嗎?”

對他的話,我馬上產生了共鳴,不知天高地厚地連連點頭稱是。

用檢討時的話來說,“這是有深厚的思想根源的”。說來話長,簡單交代一下。

在遊擊隊裏,我仍然同學校的李紹中等好友保持通訊聯係。

1948年秋天,紹中兄幾次來信說,我原先那位女朋友從汕頭來了,三番五次地打聽我的下落,焦急得很,似乎非有個交代不可,要我趕緊想個辦法。這位女朋友是我中學時的同學柳,在汕頭一家私立大學讀新聞係。原先我們曾在信裏約定暑假在廣州碰頭。後來情況發生了變化,我逃到香港。離開香港進遊擊區時,我曾經將情況告訴我尊敬的同學吳大姐,征求她的意見。吳大姐問了我對方的政治情況,我擔心這位闊小姐(從窮光蛋如我的眼中看,其實也未必很闊)不大可能敢去打遊擊。她贈我一句略有改動的魯迅《傷逝》中的話:如果不能攜手同行,就隻好奮身孤往。於是,我沒有給她寫信就“奮身孤往”了。暑假開始,柳回到廣州,發現我意外地失蹤。大約與“釣不到的魚最大條”的心態有關吧,她不回汕頭讀書,死纏活纏地要紹中兄告訴她,我是不是給關進班房或是跑到什麼地方了。紹中兄怕她鬧得學校的人都知道了,因此十分為難。我向領導彙報後,肥佬關說,你可以寫一封信給她,如果她不怕吃苦,歡迎她來。於是柳果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