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我暗暗咒罵自己。我不敢拾玉米,急忙轉身四麵暸望,豎起耳朵,仔細傾聽:四周寂靜如常,聽不到任何可疑聲音。於是,我放心解開中山服棉上衣,拾起玉米別在腰間皮帶上。接著,我掰了第二個。我打算再摘一個就回去。正當我的右手抓住另一個玉米棒尖時,忽然響起霹靂一聲:
“站住!偷玉米的站住!”
這突如其來的吆喝聲,仿佛使我遭到致命一擊,頓時腦袋嗡地一震,眼前烏黑,幾乎暈倒下去。兩個神出鬼沒般看守玉米的人已威風凜凜站在我麵前:一個是四十多歲的胖子,高個兒,大光頭,手中提了一根棍棒;另一個矮黑瘦子,三十多歲,手提著紅纓槍。
“你是誰?”胖子舉起棍棒厲聲喝問。
“我……”我胸口惶塞滿棉花。
”你……是不是學校看農場的老師?”瘦子聲音又尖又細。
“……是,”我喉嚨哽咽著。
“你即是老師,就不應該……”胖子放下棍子。
“是,是,我知錯,我認錯……”我驚魂甫定,囁嚅著說。
瘦子把紅纓槍插在地上,雙手交叉在胸前,斜著眼睛問:
”聽說你是北京派來的大學生,是嗎?”
“是的,是的,我是去年分到L中學的。但我是……右派。”
我覺得問題嚴重,無可回避。
“哈哈哈,”胖子忽然爆發了笑聲,接著表情嚴肅地說,“咱不管什麼‘左派’、‘右派’,咱隻管看守玉米。你……以後可不要再偷了!”
”是!是!我是第一次……我保證以後不……”我真誠地懺悔說,從棉衣下掏出兩個玉米棒子交還他們。
瘦子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著我,態度溫和起來;“看你模樣,聽你說話口音,你是南方人吧?”
“是,我老家在廣東。”
“哎呀呀!”胖子大嗓門說,“聽說廣東是個好地方。幾千裏路遠呐!你無親無故,咋來咱們這窮山溝裏活受罪!”
“不,不……我要好好改造,”我低下頭喃喃說。
“你在那邊守菜園,咱們在這邊看玉米。相隔不遠,咱們是鄰居。‘遠親不如近鄰’喲!”瘦子對胖子使了一個眼色,“摘幾個玉米送給老師吧?老師吃不飽,生活很困難哩。”
胖子兩隻大手一拍:“摘去!摘去!”
瘦子動手摘玉米。
“謝謝你們,謝謝……”我眼淚雙流,激動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向他們深深鞠了一躬。但我謝絕了他們的盛情好意。
當晚,吹滅了小煤油燈後,我鑽進冰冷的被窩裏,心裏兩個聲音在爭吵:一個怒聲斥罵自己墮落,怨恨自己缺乏自製能力,嘲笑從前偽君子式的自命“清高”……另一個卻用“三天餓成一個賊娃子”的當地俗語和“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的古訓為自己辯解……繼而,又回想起令自己最傷心的1957年:
假如沒有那場運動,假如我不響應“大鳴大放”的號召,假如我不上大學或不在那所著名大學上學,假如……也許自己就不會啜飲人生的苦酒。
突然,我又想到:倘若守玉米的人說了出去,可能給我再戴上一頂“壞分子”帽子,加上“破壞農業生產”的罪名……我的腦袋膨脹起來,心裏像一鍋沸騰的開水……我無限傷心、悔恨,痛苦地往自己臉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正當我胡思亂想、輾轉難熬的時刻,突然,黑夜深處隱隱約約傳來腳步聲,並且似乎向我小屋方向走來。我屏住呼吸,側耳細聽: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清晰,有人走到我土屋跟前了。忽然,“撲通!撲通”幾響,不知什麼東西掉進屋裏。俄頃,腳步聲重新響起,離開土屋,由近而遠,不久就消失在神秘的夜裏,一切又歸於寂靜。
我鬆了一口氣,從枕頭邊摸到火柴,點燃了小煤油燈,順著微弱的燈光,啊!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發現炕腳下橫豎相錯地躺著六個烤過的玉米棒子!我驚喜交集,拾起還有點溫熱的玉米,剝開燒焦的苞皮,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沒有嚐過此食物的人,也許永遠無法體驗到:這用柴火直接烤熟的新鮮玉米,何等香氣誘人,鬆軟爽口,真是鮮、嫩、香、甜,滑俱全。
直到今天,我仍然認為,這是我有生以來吃得最飽、最美的一頓夜餐。
三十年一晃而逝。不知胖子和瘦子今天是否還健在?倘使他們還活著,我這半生漂泊、命運坎坷現已回到家鄉的遠方人,衷心遙祝他們健康長壽,生活愉快。他們善良的形象,令我永遠難忘,他們那顆淳樸、寬容、厚道、富有同情之心,至今仍溫暖著我的心田。
1990年2月於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