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秋,我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大西北。幾經波折。
1959年春才到L縣報到。L縣地處黃土高原,是全國馳名的貧困縣之一。縣城東西長、南北狹,極像一隻大火柴盒,麵積不過0.5平方公裏。四麵灰色土壘城牆雉堞全部坍塌,已失去當年巍峨風采。城內居民約四千。有一條十字街。街道兩旁房輔古老而低矮,唯一高層建築乃是新蓋的樺木棚板的兩層縣府大樓。
當時全國“大躍進”已開始退潮,但在偏僻的L縣依然熱氣騰騰。城內中心鼓樓附近的白色牆壁上,頂頭橫寫“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大字標語。左下方畫了一朵雨傘般大的棉花(L縣不產棉花)、幾枝顆粒如桔子般的麥穗和一頭比大公牛還壯的肥豬。右下方公布本縣各地大放“衛星”光榮榜:
xx公社x大隊小麥畝產8100斤XX公社x大隊玉米畝產12600斤xx公社x大隊洋芋畝產100000斤據說最後一條新聞上了省報,不知怎的傳到外國,使一些洋專家大吃一驚,自愧弗如。因為據他們計算,十萬斤馬鈴薯的體積堆在一畝地裏,即如鋪“席夢思”一樣,密密層層,足足可鋪一尺多厚,創造了了不起的高產奇跡,應當編入吉尼斯世界紀錄手冊。因此他們寫信到我國有關部門,要求來L縣實地參觀學習哩!
我最後被分到L縣中學。校瓴導最先分配我下鄉找鐵礦,後來在校辦磚瓦廠學做磚瓦。1960年初春,派我看守校辦農場。
還特地在路邊臨時給我蓋了一間四堵土牆的低矮小屋。麵積不到3平方米,用兩棍木椽和柳枝搭架,用爛泥巴和著剁成一寸多長的麥秸糊屋頂。沒有蓋瓦。屋內“盤”了一個小土炕。朝南開了一個沒有窗欞的小窗戶。房門朝西,麵對農場。地裏己點了甜菜籽、蘿A籽,但沒有發芽。農場一片荒蕪。
這年春天陰冷而漫長。時而寒風呼嘯,唱著一支淒厲的歌;時而雨雪霏靠,流著冰冷的淚。我的心好像彌漫天空的雲霧陰鬱而沉重。根據規定,我的口糧由每月27斤減到20斤。一天兩頓。每頓我領到手巴掌大的一塊玉米麵“花糕”,或一隻小瓷碗般的“黃團長”——黃玉米麵做的饃饃;另加一碗被叫作“玻璃湯”的玉米麵湯。沒有油,沒有菜。縣城內外沒有任何食品出售,路上行人稀少。我有意減少各種活動,盡量避免能量消耗,大部分時間躺在土炕上,不讀書、不看報,眼巴巴地盼望開飯時間到來。睡覺也做吃饃饃的美夢,醒來時還咽著口水。學生們同樣挨餓。一位語文教師出了一道作文題:《我的誌願》。一個高中生極其認真地寫道:我的最大誌願就是當一名炊事員,因為可以吃飽……我的腳和小腿還是慢慢腫起來了。此時,即發生了一件使我極為痛苦和不安的事:
一個暮靄蒼茫的黃昏,我悵惘地站在房門口。四周一片寂靜。隻有紡織娘在草叢中令人心寒地開始悲嗚。突然,路邊一個幽靈似的影子向我悄然飄來。我吃了一驚,原來是個約莫四十多歲的農民,穿著破綻百出的老羊皮統子,拄著一根木棍,滿臉汙垢,顴骨高聳,左眼閉著,右眼微睜,混濁的眼珠凝視著我,張著嘴,卻沒聲音,抖抖索索地向我伸出一隻幹癟的手。
“老鄉,”我的嗓音變了樣,“我確實沒有一點可吃的東西。請你原諒。”
他木然立著,仿佛變成了一塊石頭,我卻著急了:“快走吧!
天快黑了,不然你就摸不著啦!”
過了一會,他喉嚨裏響起一種奇怪的響聲,頭微微搖了一下,舉起木棍,步履蹣跚地掙紮著往前走去,慢慢消失在正在濃重起來的夜色中。我以為,他一定可以走到那不遠的村莊。可是,第二天早晨,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位農民就倒斃在離蕕住的小屋不到二百米的路上,口中塞了一把生草,手中捏著一把生草當時當地農村死了不少人。幸虧政府解散了公共食堂,從外地調來了豆渣、番薯幹,才沒有釀成更大的悲劇。我也由於一個永不能忘記的上海同學及時寄來了她節約下來的幾十斤糧票,才渡過了難關——水腫病好了。但仍饑腸轆轆,日子難熬,口瘦之欲令人難以忍受。我每日都到新綠的田野裏尋找苜蓿、苦菜、紅背兒等野菜。然而吃了這些野菜,肚裏仿佛被貓爪抓著似的難受。一天,晴空如洗,我走到一大片碧綠的玉米地,驀地發現密匝匝的玉米苗已經高過了我的頭,修長的葉子在燦爛陽光下閃閃發光,好像抹了一層綠油。不少株植頂端散開了淡紫的雄花,土黃色花粉撒落在周圍葉片上。有的株植葉隙中間,結了一個、兩個,甚至三個玉米棒子。棒子尖上抽出一綹紫紅色雌蕊,空氣中彌漫著淡淡芳香,突然間,像被一股不可拒的魔力所驅使,我不能自禁地走到它們跟前,伸手摸在玉米棒子綠色柔軟苞皮上,可以感觸到一顆顆玉米籽粒,我環顧四周,闃無一人,便一頭鑽入玉米叢中。我被包裹在綠色世界裏,視線被密密麻麻的“青紗帳”完全擋住。我的心仿佛快要蹦了出來。但我的頭腦十分清醒:所有玉米地都是有人看守的。我斂息凝神諦聽:周圍悄無聲息,隻有陣陣微風吹過時,葉片輕輕搖拂的抄沙聲。就在這一刹那間,我伸手抓住一個玉米棒子。但這個玉米雖然很嫩,卻長得既韌又牢。我使了很大勁,也不能把它摘下來。於是我發狠往下一掰,“哢嚓”一聲,玉米滾落地上,而響聲卻把自己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