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我們整理這部書稿的過程中,發生了以色列總理拉賓被刺殺的事件。這一慘劇的最令人震驚之處,在於經過精心策劃、衝上前去將拉賓刺殺的,並非以色列的對立麵巴勒斯坦的恐怖分子,而是一位地地道道的以色列猶太青年,一位高等學府的法律係學生;他把原有的對外敵的仇恨,轉化到自己營壘中主張以和平方式解決爭端的人身上,並以暴烈的恐怖行為,以國際禁用的達姆彈,來“實地解決”掉自己營壘中與自己想法做法不同的人。這一思路和做法本身,作為一種政治、社會的文化現象、心理現象,實在值得進行學理性研究。我以為這其中積澱著20世紀人類的大苦悶。20世紀裏的各種理想,似乎都未能如願以償。“阿芙樂爾”的一聲炮響過後,曾開出了多麼豔麗並且碩大的理想之花,萬沒想到“蘇東波”過後,卻出現了目前呈現於我們麵前的怪局;而那些曾經不惜以“卷毯式轟炸”的“特種戰爭”,撲滅其視為絕不能任其“蔓延”的主義的純西方價值理想觀的堅守者,他們現在也不得不眼睜睜看著美國政府與那裏的當局改善關係;並且,那被“卷毯式轟炸”過的地方,也在自我發生著很大的變化;至於我們中國內地近二十年來的變化,不要說旁觀者往往目瞪口呆,就是置身其中的我們,又有幾位敢說已獲得了充分的詮釋權?可以說,到這下一個世紀即將來臨的前夜,人類中的各種理想主義者,包括同一理想範疇之內的左右兩翼與各個分支派別,誰都不會非常滿意;並且,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以一己的理想統一人類實在非常困難,尤其是在實踐理想的過程之中,不得不更多地與異己的理想持有者從戰場轉到談判桌邊,並痛苦地認識到,適度的妥協並非投降,在經濟領域和資訊交流中實行國際合作實不可免……也許,人類社會本應盡可能容納各種不同的宗教信仰,各種不同的政治、社會理想;在精神領域中,在文化活動尤其是文學藝術的實踐中,美學理想更不必也更不可能劃一。
我們其實也是在困惑的大苦悶中來進行這個對話的。我們隻對必欲殺滅其他各元的那一元持嚴厲的批評態度。我們企盼“後世紀”盡可能減少你死我活的暴力衝突,而能是一個多元並存、並以和平漸進的方式提升的世界。
劉心武
1995.12.1 綠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