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藏書家的心事(3)(1 / 2)

買書堯藏書與查書

顏元叔

男人(這當然包括同好的異性)買書,就如女人(當然這也包括同好的異性)買衣服,貪得無厭,越多越好;又如韓信將兵,多多益善。不過,韓信將兵,驅策三軍,重在攻戰;而女士時裝百種,日更其一,目的亦在炫耀;故女士與韓信重在一個“用”字。唯獨男人(當然也包括愛書的女士)買了大堆大堆的書,往架子上一擺,從此便不聞不問了。假如說,女人見衣就買,出於虛榮;男人見書就購,不僅虛榮,而且虛妄。此話怎講?大凡一個男人走進書店裏,看見琳琅滿架的書,立即興起氣吞山河的豪邁,想到天下學問盡在此中,何不一網將它打盡!於是,左取一套全集,右拿一部叢刊,既然買到了文學,不能不買科學;既然誌於漢詩,英詩也不可疏忽……如此這般,恨不得把整個書店搬回家,隻是錢包有限,苦恨求知欲之難伸,還是傾囊,抱了一堆回去,嘴裏念著“誌未酬誌未酬”,心裏恨著太太,把餘款買了時裝,而不讓他多購典籍!

一本書買的時候,架上一抽,牛皮紙一包,錢一付,就到手了。可是書到手,麻煩就大了。從第一麵翻到最後一麵,之間相距五百個頁碼;每頁之上,寫書人與印書人,似乎都信仰貨真價實,寫得印得密密麻麻-為什麼不來幾段空白,甚至幾頁空白紙,也好令人喘一口氣-而頁頂頁底,又有二三十行之隔;從行頭到行尾,少說有十字,多說二十、三十字。可憐的眼睛,又不是磨不損用不壞的金剛鑽,僅是兩球血肉,要這麼從第一頁第一行第一字掃視過去-不,不是掃過去,而是爬過去-爬到最後一頁最後一字,老天爺,怕不要三天五天,甚至十天二十天。於是買書的高效率如彼,讀書的低效率如此,買回家而未曾一翻、遑論一閱的書越積越多,於是聰明的男人,便發明了一個美麗優雅的詞兒:“藏書。”

“藏書”二字,聽來幽雅之至。古典的藏書人,總是先刻一方石印,選上好朱砂印泥,每購圖書一冊,打開封麵,往第一麵上大印一蓋:“某氏藏書”,氣魄頗是千秋萬世。新潮派的藏書家,不作興朱砂石印,卻在書名頁上以原子筆的禿頭斜地疾行:“李布朗購,一九七七於紐約”之類。古典新潮,派別雖然不同,藏書的手法一致,那就是說,把書“藏”了。東西藏了起來,就不流通,正如守財奴之藏銀元,床腳下挖一個洞,把銀元一個個扔進洞裏,扔滿了,封上水泥,把床腳移回壓住,這就是守財奴之“藏”財。守財奴藏財,多多益善;藏書人藏書,亦是多多益善。守財奴藏財,藏而不用,藏書人藏書,也是藏而不讀。書買回家,便“趕”上書架,玻璃門一關,任其集灰生蟲,於是一本書冷藏個三五年而不一翻,乃是常事。反正藏書的樂趣在於藏書,把書藏著,於願足矣。

當年一位大學問家私下說過,讀書人不必讀書,必須藏書。打開天窗說亮話,就算人是一部機器,一天讀到晚,以有生之年去讀書,恐怕讀不完一部大英百科全書。此外書架上不僅有大英百科全書,還有美國百科全書、大漢和字典、中華百科全書……還有什麼全集、選集、專集、專著、雜著,這打從哪兒讀起?所以,幹脆一套也不讀,以示一視同仁。那麼,猝然問曰:“你怎麼變成大學問家呢?”“這個嗎!這個簡單,我就這裏翻翻那裏翻翻,這裏查查那裏查查,這就行了。做學問有一個秘訣,不是看你讀過多少書,而是看你會不會查書,會不會翻書。會查會翻,學問全在書架上,要派用場時,隨時查閱就是了。”

說實話,一個人一輩子天天讀書,也讀不了多少。就算你每天能速讀千麵,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輩子讀書的歲月充其量七十年,你在袖珍電算機上乘一乘好了,能讀之數不會超過圖書館一個小角落!而你自己家裏,經過長期收藏,怕也不止十架二十架吧,人生千頭萬緒,有時發憤忘食,有時也得秉燭夜遊;雜事打擾打擾,謀生養家上班上課,如此這般一來,讀書的時間就少之又少了。所以,麵對著書架,有良心的男人一定痛苦不堪:一方麵愧對太太,那錢讓她買時裝,還可以穿上街去晃晃,給自己買了書,藏在架上隻有發黴的份。一方麵哀歎學問之浩瀚,翻開任何一本書都是一個太陽係,而太陽係之外有銀河係,銀河係之外有全宇宙,反觀自身,真是滄海一粟-一粟能飲的水不過一滴而已。於是乎,四架書一圍,你便愁坐書城,終日展不開眉頭了。

也許,讀書的時代已過,如今隻是一個找資料的時代。“讀書”二字予人的印象是這樣:捧著一本書,從頭讀到尾,從尾讀到頭,不僅一讀二讀,而且三讀四讀,不僅閱讀,而且吟哦,譬如捧著一部四書或一部五經。如今可不然,誰有這個“閑功”,整天子曰子曰,能擠出時間把四書五經匆匆一覽就算不錯,因為還有多少其他的書“排隊等候檢閱”!如今是個知識爆發的時代,多如牛毛之書,如千噸炸彈炸出來的破片,任何一片都叫你讀得死去活來,何況有千片萬片散置在四周!言念到此,能不令人歎息:“餘生也晚!”若早生一兩千年,天下全部典籍,大約不過一車,花三五天工夫,充其量三五月,就可以對付得服服帖帖。想當年喬叟筆下的牛津大學蛀蟲,平生大願便是床頭排列十二冊精裝的亞裏斯多德。十二冊書有什麼了不起,何況當時是手抄本,字體大如指甲,一分鍾足可掃視一頁,而每頁紙又都是小羊皮,一大冊也裝不了一兩百張,讀完那樣一冊的書,也許等於讀一本兒童畫刊一般輕鬆容易。所以,對讀書人而言,生晚了的確是生錯了時代!更可憐的是,我們的兒女輩,可能完全無法應付未來之書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