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書齋誌異(1)(1 / 3)

我的圖書室

林語堂

我在《人間世》雜誌,曾登載過姚穎女士一篇布置書房的文章,湊巧與我的意見相同。如果我也發表過一篇同題的文章,或是曾經遇見過她,那我一定會誣她有抄襲我的意見的嫌疑。因此我在她的文章末尾,寫了一篇長論-表明她的理論如何近似我的理論。茲將她的原文略述如下:

公共大學圖書館采用分類製,用杜威或王雲五的方法把圖書分編成類,固然是好的。但是一個貧窮的學者圖書不夠,又蹇居於京滬的一個狹裏之中,顯然是不能如此做法。一個裏舍之中,尋常隻有一間餐室,一間客廳,兩間睡房,如果很幸運,也許會有一間書房。此外,他的圖書普通都依個人的喜好而來,收集的不會普遍完全。這該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別人如何,但是我用的方法是如此的。我的方法是自然的方法。比如,當我坐在書桌前邊收到一本寄來的書,我就把它放在桌上。如果在閱讀時有客來訪,我就把書帶到客廳,去和來客談談這本書的內容。客人告別以後,如果我把書遺忘在客廳,我就讓它擺在那裏。有時話談得開心,我還不感倦意,隻是想休息一會,我就把它帶到樓上,在床上去閱讀。如果書中興趣濃厚,我就繼續深夜燈下書作伴淵蔣建國作讀了下去,如果興趣減低,就把它用作枕頭而睡,這就是我所謂的自然的方法,也可以說是“使書籍任其所在的方法”。我甚而不能說,那一處是我喜歡放書的地方。

這種辦法的必然結果,自然到處可見圖書雜誌在床上,沙發上,餐間裏,食器櫥中,廁所架上,以及其他地方。這樣能一覽無遺,是杜威或王雲五的方法所不及的。

這種辦法有三點好處:第一,不規則的美麗。各種精裝本、平裝本、中文、英文、大而厚重的本子、輕的美術複製本-一些是中古英雄騎士的圖片,一些是現代的裸體藝術照片,全都雜在一起,一望就可以看見人類曆史的整個過程。第二,興趣的廣泛不同。一本哲學書籍,也許和一本科學書籍並立在一起,一本滑稽的書籍,也許和一本道德經比肩同立。他們混成一片,儼若各持己見的在爭辯著。第三,用之便當。如果一個人把書全都擺在書室,他在客廳中便無書可讀。我用這種方法,就在廁所也能增長知識。

我隻要說這僅是我個人的方法,我不求別人的讚成,也不希望他們來效法我。我寫這篇文章的原故,是因為看我的客人見到我的生活如此,常是搖頭歎息。因為我沒有問過他們,我不知道他們是稱讚的歎息,還是反對的歎息……但是我不去理會的。

前邊的這一篇文章,很可以代表現代中國的小品文,他有中國古文的輕鬆氣派,以及現代論文的不拘泥之風度。下邊是我寫的後論:

當我收到這篇稿子的時候,我覺得好像有人把我的秘密說穿了。在我看下去的時候,我很驚異的發現了我自己的放書的理論,已被一個別的人同時發現了。我如何能不就此發揮幾句呢?我知道閱讀是一件高尚的事情,但是已經變成了一件俗陋不堪而且商業化的事情。收集書籍也曾是一件高尚的娛樂,但是自從暴發戶出現以後,現在的情況也隨之慘變。這些人藏著各個作家的整套書籍,裝著美麗整齊,擺在玻璃架上,用以在他們的朋友麵前炫耀。但是當我看到他們的書架的時候,裏邊從來沒有一點空隙或書本的誤排,這表明他們從來不去一動那些書籍,其中也沒有書皮扯下來的書籍,沒有手紋的印子或偶然掉下來的煙灰,沒有用藍色鉛筆畫下來的記號,沒有楓樹的葉子在書中夾著。而所有的隻是沒有割開的連頁。

所以,收集書籍的方法似乎也變得俗陋了。王雲五利用於公共圖書館中很好。但是公共圖書館與一個窮學者的書齋有什麼關係呢?我們必須有一個不同的原則,就如《浮生六記》的作者所指出的:“以大示小,以小示大。以假遇真,以真遇假。”這位作者所發表的意見,是關於一個窮士的房舍花園應當怎樣安排,也可以用在收集書籍的方法上。如果你能善用這個原則,你可以把一個窮士的書房,改變成宛如未經開發的大陸。

書籍絕對不應分類。把書籍分類是一種科學,但是不去分類是一種藝術。你那五尺高的書架,應當別成一個小天地。必須把這本詩歌擱置在科學的文章之上,同時使一本偵探小說與居友的著作並列。這樣安排之後,一個五尺書架會變成搜羅廣博的架子,使你覺得有如天花亂墜。如果架上隻有司馬光的一套《資治通鑒》,當你無心去看《資治通鑒》的時候,就變成一個空空如也的架子。每個人都知道女人的美麗,是在她們予人一種莫名其妙又遍尋不著的感覺,古老的城市如巴黎與維也納之所以耐人尋味,是因為你在那裏住了十年以後,也不確知某一個小巷中會有什麼東西出現。一個圖書室也是同樣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