冊數最多的一套線裝書是《東周列國誌》,計有二十四冊。這一套也是我的線裝書中最老的一套,是乾隆年間的版本,紙張已呈淺褐色,訂書的絲線也多斷絕,致有一冊殘闕失頁,另一冊的封麵也不知去向,卻難得全套書都沒有受到蠹魚之害。我略略翻覽,覺有書香撲鼻。那書香來自兩百多年前的清朝,遂不免有曆史的聯想。仿宋的字體緊密排列,樸拙可愛。至於首冊中的幾張插畫,更透露著俚俗的趣味。嚴格說來,這些人物圖像線條鬆散乏力,恐怕連“匠氣”都談不上,但每個人物依其個性、背景,倒也看得出煞費苦心的用意。比如褒姒與西施畫得都不美,但衣飾繁富,頗見其襯托美人之旨。董狐執筆,範蠡泛舟,荊軻手握匕首諸圖,也都能表現他們的故事。
《古文辭類纂》共十六冊,僅次於東周誌,是我所有線裝書中麵貌最完整的一套。這是民國初年在上海石印的。雖然紙張難免也有一些斑駁的褐黃痕漬,但整齊的歐體,字與字間的密度也較鬆,看來甚是宜人;尤其可貴的是眉批也都排印整齊。這是集合眾先賢智慧的“百大家批評新體注釋”版,書麵有鈕君宜署書。
我從前遇著研究版本學的人,見他們翻書,每每不太注意書的內容而偏於字體、版麵、序跋等等年代印處之考查,覺得不可思議。沒想到今日曝書,在書房之外翻弄這些舊籍,竟也有類似的好奇。大概線裝書的迷人處即在此,總是令人分心。
其實,這些線裝書大部分是民國初年的上海石印本,其中尤以掃葉山房發行者居多:《詩經集傳》、《郭注爾雅》、《孫子十家注》、《亭林詩文集》、《煙霞萬古樓詩集》、《仲瞿詩錄》及《壯悔堂文集》均屬此。印行的時間,則自民國二年到十五年不等。我如何得到這些線裝書呢?是母親十餘年前送給我的。
有一套也是掃葉山房石印的《莊子》四冊。雜陳眾書間,貌不驚人,卻為我所最珍愛。因為這套書裏麵有外祖父的朱筆圈點閱讀的痕跡,又有一些眉批,可以令人想見他當日的感慨與心得。例如在外篇“勝篋”文“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雖重聖人而治天下,則是重利盜蹠也。”有眉批:“憤言,痛言,至精之言。”“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則是非竊仁義聖知邪雲雲。”不僅每字旁邊都有朱圈,上又有眉批:“一部二十四史皆作如是觀。”這四冊線裝紙張泛黃的老書,一度曾在他的掌中翻展摩挲過,當時圈點眉批之際的心境,仿佛可以想見。則書籍在握,已不僅止於版本年代之好奇與關心,而依稀有血肉親情的溫暖感受了。
這些線裝書之中,隻有一本是我自己在大約十年前於東京舊書店購得的《三謝詩》。雖然是影印本,但係印自宋代善本,而且有藍底散碎金箔的封麵,又有藏青布製的書篋包裹,所以也是我自己十分喜歡的。我曾經請台老師題字,那函套上有毛筆字跡:“景宋本三謝詩,文月女弟藏乙卯冬初靜農題”。
另有一本封麵較粗糙簡單,而內容與此完全相同的《三謝詩》,則是十三年前在京都人文科學研究所遊學時認識的匈牙利青年漢學家,於三年前輾轉托人帶自布達佩斯特。關於其人其事,一言難盡,此不擬細述,但其情誼可感,對於我來說,保留這重複的影本線裝書,當然也純粹是由於紀念的心理。
三大本《離騷圖》的影印線裝書,是若幹年前靜農師見贈的。除了屈原諸篇的文字,這套書的精華是在每篇前麵的插圖。計卷端合繪三閭大夫、鄭詹尹、漁父為一圖,又有《九歌》、《九圖》、《天問》五十四圖。清人蕭雲從畫天上人間諸形象,有極豐富的想象力。風格雖也保留俚俗的民間趣味,卻較《東周列國誌》為可賞。
我一邊鋪排書冊,一邊隨手翻閱,身體也跟著一本本的書移動,不覺地已在院子裏來回過幾度,背後感覺到暖洋洋舒暢極了。
曝書的末端是兩種日本的線裝書,一是三冊一套的《富嶽百景》,另外一本是日本的《變態刑罰史》。都是多年前靜農師所贈送。其實,他送的書不止這些,另外尚有許多可貴的舊書,但因這兩種是線裝本,所以與我其他線裝書歸類在一起,平時也冷藏“高閣”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