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熙五年(1194)夏,時陸遊領祠祿閑居故裏。楊萬裏寄詩來,《寄陸務觀》雲:
君居東浙我江西,鏡裏新添幾縷絲?花落六回疏信息,月明千裏兩相思。不應李杜翻鯨海,更羨夔龍集鳳池。道是樊川輕薄殺,猶將萬戶比千詩。(《誠齋集》卷三十六)羅大經《鶴林玉露》雲:“晚年為韓平原作《南園記》,除從官。楊誠齋寄詩雲(詩略)蓋切磋之也”。羅氏認為楊萬裏此詩是諷勸陸遊勿與韓侂胄接近。按:楊萬裏《誠齋集》係親自按年代次序編排,其中又按”一官一集”原則分別編集,此詩編入《退休集》中。《退休集》是楊萬裏結束了江東副漕生活,自金陵西歸豫章之後的詩作,共七卷,即《誠齋集》中卷三十六至四十二。《寄陸務觀》編在《退休集》首卷,前有《甲寅二月十八日牡丹初發》、《四月三日登度雪台感興》,後有《六月初四住雲際院田間雨足喜而賦之》,可知此詩作於甲寅即紹熙五年四五月間。由詩中“君居東浙我江西”、“花落六回疏信息”句,亦說明此詩作於淳熙十六年兩人於臨安分手後六年。而陸遊為韓侂胄作《南園記》時,已是兩人分手十二年後的事。羅大經將楊詩歌與陸記硬聯係在一起,看成因果關係,實屬牽強,不足為憑。不過,楊萬裏寫詩諷勸陸遊是事實,也是可以理解的,因陸家與韓家本來有交往,在主戰立場上,兩人又是一致的,陸遊與韓侂胄的關係親近是鐵的事實,不必忌諱。但這種親近,是出於抗戰恢複的國家立場,而不是出於個人利益。陸遊的行為並沒有錯,至於“見譏清議”,也是自然的。清議者主和反戰,本來立場即不同,對主戰者不譏評反而不正常。楊萬裏主和,反對韓侂胄,自然不讚成陸遊與韓親近。寫詩相勸,一方麵是基於不同政治理念,另一方麵也是交友之道中應有之義,即自己認為朋友有“過失”,委婉諷勸,既盡為友之責,又不過激批評。至於孰是孰非,個人有自己的理解,誰都無權強迫對方接受自己的觀點,所以隻能“切磋之”。因此,楊萬裏此詩對陸遊“諷勸”而非“諷刺”,不必忌諱,更不應曲解。陸遊對此沒做出任何“回應”,他有自己的立場,朋友的“心意”,自己領了,但不必接受。
羅大經記述此事時,采取的是客觀立場,他對楊萬裏有好感,對陸遊亦無惡意。他並沒有說楊萬裏是對的,相反,他維護陸遊,接著說:“然《南園記》惟勉以忠獻之事業,無諛辭。晚年和平粹美,有中原承平時氣象,朱文公喜稱之。”
《宋史·本傳》說陸遊“晚年再出,為韓侂胄撰《南園》、《閱古泉記》,見譏清議。朱熹嚐言其‘能太高,跡太近,恐為有力者所牽挽,不得全其晚節’。蓋有先見之明焉。”又雲:“陸遊學廣而望隆,晚為韓侂胄著堂記,君子惜之,抑《春秋》責賢者備也”。《宋史》之論出,後世史家多承其說,《四庫全書總目·誠齋集提要》雲:“遊晚年隳節,為韓侂胄作《南園記》,得除從官,萬裏寄詩規之,有‘不應李杜翻鯨海,更羨夔龍集鳳池’句,羅大經《鶴林玉露》嚐記其事。以詩品論,萬裏不及遊之鍛煉工細;以人品論,則萬裏倜乎遠矣。”四庫館臣亦如羅大經,將楊萬裏寫詩規勸陸遊與陸遊寫《南園記》牽扯一起,且據此做出陸遊人品不及楊萬裏的結論。胡明《誠齋放翁人品談》亦認為楊萬裏人品高於陸遊,說“楊萬裏的政治品質與道德麵貌似乎是無懈可擊的”,又就詩而論,“放翁的創造性不如誠齋,審美把握不如誠齋”,明顯褒楊貶陸。
嘉泰元年(1201),陸遊時在故鄉。初冬,楊萬裏寄書至,《答陸務觀郎中書》雲: